高元益身为将士,见过的伤药繁多,自然识货,如江春儿所料,他先回去请示辛武。
这前前后后,要吃他上千两银子,辛武气得拍桌:“她真敢狮子大开口。”
杜衡道:“开口还好,就怕她无所求,大家心知肚明,此事就算过去了。”
辛武黑着脸应声,若非忌惮江春儿武功高强,跟他们来阴的,眼下还有个徐青寄在边上看着,他气狠了来回踱步,骂道:“侠以武犯禁!”
杜衡拿过药方,站起身来:“此处无我事,我回去了,顺便将药给解决,让肖九送来。”
辛武挥挥手,杜衡看他那脸色,又提醒道:“好在郭将军去送常老最后一程,否则……劝你敲打你那位准女婿,省得不知天高地厚,早晚坏事。”
“嗯。”
杜衡推门出去,随从打着伞跟在他身后。
白雪茫茫,这天有愈来愈冷的架势,江春儿的素裙与雪色融为一体,眸光犀利,如同一只斑白矛隼,盯着猎物。
新女婿。
辛武家中两个姑娘,一个早已嫁做人妇,另一个年方二八,即将嫁的那人名为曹焕丰。
江春儿听说过此人,曹家人世代从武,祖上出过两三个名将,之后都是资质平庸之辈,直到曹焕丰才稍微展露点头角来,颇得辛武喜欢。这些事,还是三个月前曹焕丰与那辛二姑娘定亲的时候,江春儿从其他人的闲聊中听来的,因他曾在清风庄呆过三四年,现在成了辛武的女婿,都说曹家是要翻身了。
江春儿觉得耐人寻味,任百也是庄罗的手下,这俩竟双双想要庄罗的命。她并不想特地去了解其中恩怨,一心想要曹焕丰死。
挂晓镇与清风镇有点距离,须得往西去,江春儿偷偷回客栈把徐青寄的马给顺走了,辰时出发,抄过无人的山岭近道,快马加鞭到那已经是午时。
此时她在饭馆里稍作休息。
这里也是纷雪不停,比清风镇还冷清,但守军比清风镇多,因西北前边那一片连绵的聚雪岭之后,便是西戎。
曹家就在挂晓镇内,他们最近挺忙,忙着开春之后的成亲诸事,稍微打听便能知其住宅。
江春儿看到曹焕丰时天色渐暗,他大概刚从军营回来,模样俊朗阳刚,尤其是此刻颇有春风得意之色,让一两个路过的姑娘都面红耳赤低头走过去。
她耐心得很,潜入曹家蛰伏暗中,等一个机会,就是到了夜深人静时,有那么一点……尴尬,是那曹焕丰与通房丫头的声音,动静还挺大……
江春儿不是没听过,军营里不乏有军妓,甚至见过一点,还有霍迎私藏的小人书册画本子,大晚上和她分享,评头品足,她一开始脸皮薄,最后成功被霍迎带偏了,但经历过徐青寄,此刻听得满脸通红,差点漏了气息,不由得点了自己的听穴,周遭清静无声,睁着一双杏眼乌溜发亮,一动不动。
她还不想让曹焕丰死在床上。
一夜就这么过去,待到卯时鸡啼声起,曹焕丰屋里起了动静,不多时,就见他出门练武,打了一套拳法之后,取来一杆红缨枪。
江春儿抬头看天,还在落雪,距离天色大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她心绪收回,捡了一块石子,在曹焕丰背对她来了一记回马枪的瞬间击其脚踝,使得他重心不稳,正当冷喝出声询问谁人,只开了个口,江春儿已至他身前掐住他的脖颈,声音都吞了进去——
曹焕丰心中大骇,只能看清对方一双美眸,从眼前一晃而过,速度快得他来不及反应,后颈痛麻交加,不甘心晕了过去。
整个过程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江春儿将他放倒在雪地里,面部朝下。这院子里除了曹焕丰,就只有一个通房丫头,以防她忽然醒来,江春儿进门点了她的睡穴。
转身之时,那屏风之后挂着的大红喜服分外显眼,令她眉头缓缓皱起,似有一口气喘不上来,她决定不去看,三两步出门,蹲在曹焕丰身边,两指覆在他颈侧,脉搏跳动强而有力——
此时鸡啼声越发频繁,曹家已经有人陆续醒来,与曹焕丰的院子就隔着一道门。
她心虚,心跳极快,似乎要冲出胸膛。
上一回如此心虚,是三年前没救下被赵柄买下的女童,在乱葬岗翻找。
此次,若是没见过那件喜服就好了。
雪落了江春儿一身,眼睫上都凝了一点霜雪,她指腹下的脉搏越发微弱,一阵一阵跳动却像在凌迟自己的心,最后猛地站起来,略显慌乱地离开此地。
或许他还活着。江春儿侥幸地想,她离开时,曹焕丰还有一点气息,兴许会被人发现,救了下来,那就算他命大,此事一笔勾销。
然而这并不能说服自己,刚练完功的身体忽然遇冷,埋在雪地里这么久,只有被冻死的份。
江春儿内心纠结,只能发泄在马匹上,让它跑得更快,如离弦之箭,逃离挂晓镇。
她有些腿软,大概是赶路的原因,或者心慌心堵,一路下来都在想是不是不该杀了曹焕丰,可在等他脉搏停止之前,她想的是陈笃行,还有卢清水求情的话,并没有收手。
不杀他时,心肠坚硬,杀他之后,假惺惺后悔。江春儿觉得,她和那些虚伪之人并无两样。
天色早已大亮,她也回到清风镇客栈,在马棚里抱着马脖子,整理自己的情绪。
“我没有错,对不对?”江春儿揉揉马匹,喃喃自语,“曹焕丰都能害到陈哥这样的无辜之人身上,能是什么好东西?或许也不是辛二姑娘的良配,我在……做好事。”
那马跑了很长一段路,这会儿忙着吃豆子,没空搭理她。
她又闭眼静下心来,深吸一口气从容回了客房。
徐青寄等了一整日,听到动静早就起身了。
江春儿在门外看见他,稍微放慢脚步走上前去:“死了。”
徐青寄瞧着江春儿神色不对劲,如愿杀了人,高兴或者生气都可以,而不是这般沉郁低迷。
江春儿顶着这探究的目光,袖子里的手微紧,抱怨道:“昨日到现在都还没睡过,我好困。”
徐青寄跟着她进门:“是到平安县?”
“挂晓。”江春儿坐在床边,生硬道,“他名曹焕丰,之前也是庄罗的手下,与北狼谈和后他就升官调走了,我也不认得此人。”
徐青寄偏要把她整出点情绪不可,坐在桌旁随口问:“怎么死的?”
江春儿一顿,免不得开始回想起来,尽量让嗓音平静点:“他今早起来练功,被我打晕,埋在雪地里,冻死的。”
她并不是个很能伪装情绪之人,至少面对徐青寄是这样的,酝酿好的情绪一瞬间就能崩,可怜巴巴伸出手。
徐青寄叹了口气,上前去把她抱在怀里,能感觉到惊颤心伤,甚至是恐惧,他怀疑江春儿说谎,又或者有所隐瞒,再次问道:“怎么死的?”
“就是那样冻死的。”江春儿并不想说她毁了一桩姻缘,尤其是把自己给代入了,怕她与徐青寄也碰上如此厄运,那一瞬间心软,想积德,可又不甘心。
回来的路上,除了在想这件事外,同时也在想另一个问题:“要是揭发曹焕丰,事情闹大了,错也不在我,辛武舍弃这个准女婿就是,只怕辛武因此怀恨在心,留下隐患。”
所以江春儿才没有直接杀了曹焕丰,不留任何痕迹让他死在雪地里,成为一个意外,辛武想怀疑她,咬死不承认,惹急了还能反咬他们一口,反正他们也没有证据。
江春儿继续道:“辛武杜衡包庇,我也想把他们杀了,不过是怕无法立足大梁,可有一日我们不惧于此的时候,会不会真做了?这对你我来说轻而易举。”
她不由得茫然起来:“习武握剑,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正义吗?”
徐青寄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江春儿,因他本身也一直处在这样的矛盾里,摇摆不定地走过来。
他下巴搁在江春儿发顶上,微微摊开手,五指修长,掌心宽厚,十多年习武留下大大小小的茧:“人人都觉得我像师父,所以也会走同样的路。”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为了徐家祖辈的心愿,哪怕最后是死都无所谓,遇到江春儿后,他又想,是为了能和江春儿在一起,所以习武,所以握剑。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期盼,很近的未来。
江春儿没想到还能戳中徐青寄的心事,想要抬头,又被摁住了,听他低低叙来:“你让我在乎名声,这于我来说并不重要,只是不想给师父蒙羞。或许我本该找个无人之地修炼,连小萌也不该带在身边,待时机一到,死生不论。”
江春儿额头抵着徐青寄的胸膛,闭上眼把脸也贴上去:“对,你就该什么也不在乎,那些对你来说都是浪费时间。”
言语里没有任何脾气,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徐青寄平静道:“不该随江伯父来江家,替你收拾烂摊子,在登阳楼、拂柳宗,或者万民书,乃至安王的死活,林大哥的功法,燕国的阴谋,这些都无关紧要。”
江春儿在脑子里想着这样一个徐青寄——没有悲喜,不计较得失,也毫无情感,哪怕有人在他脚边求救,也能无动于衷。天大地大,修炼最大。
她见过冷淡无趣的徐青寄,可事实是,他的内心柔软非常,不会无动于衷。
江春儿心事被打开许多,把手放进他掌心:“你不来江家,与世隔绝去,总要吃穿吧?你会跑到街上去采买,按你的性子,会在同一个地方买,就会与掌柜熟识,有一日他家遇到难处,比如地痞无赖刁难他,你会出手吧?你就是这一多管闲事的毛病,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这种假设,好像的确可以发生,徐青寄五指收拢:“至少,不该违背本心。”
“所以,这是你的答案了?”
“或许是。”
“我知道了另一个答案。”知道徐青寄有个好师父,没让他变成他所说的那个样子。
“还请江先生解惑。”
江春儿略显得意:“我不告诉你,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懂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