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罗一直在关注林子里的动静,听到夏功来报说江春儿突然出现将人救走。
“将军放心,属下已经清理干净。”夏功低声,“他们去了镇上,不能让他们回来——”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屋内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人名卢清水,正是今早给陈笃行指路去林子的人,他提醒道:“江春儿虽好糊弄,行事却很谨慎,定会寸步不离。”
谨慎得死板,说一不二,还武功高强,这类人最难办,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
庄罗心知依照陈笃行的脑子,稍加思索必能想明白前后之事。按照计划,陈笃行在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独自走出清风镇,毒发让他在刺客面前毫无反抗之力,死在林子里,尸骨无存才对。
多少有点低估这个江春儿,眼下也是最棘手的。
三人围在一块商量着,不一会儿,夏功与卢清水抱拳双双出门。
为了杀陈笃行,庄罗将平安县内的三个好友招来了,林子里的五人就是他们花钱雇来的杀手。
夏、卢二人乔装去到镇上,让其他三人安排人手,将医馆的出口围堵住。
医馆后院有大夫和徒弟以及药童的房屋外,还有一间客房,是专门接待急救的病人,在客房旁边有个屋子,是煎药房,里边有两个药童在守着。
此时,客房里的江春儿在跟陈笃行交谈,说着说着,她一拍脑门:“坏了,那几具尸体忘了搜。”
庄罗一定收拾了残局,如此,就没了证据。
“也搜不出什么。”陈笃行脸色依旧苍白,不过好歹恢复了些力气,下床将鞋穿好。
“药还在煎着呢,吃过再走。”江春儿让他继续休息。
陈笃行知道她是出于朋友的关心,仍旧忍不住心软心颤,无人能拒绝心上人的好意,然后又渐生贪婪,满眼全是她。
江春儿一贯不会察言观色,更多的是她并不在意,又信任陈笃行,继续自己的话:“要不我去把他弄死得了,反正他也不会承认,留着祸害,还要时刻提防。”
杀庄罗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我只是有个疑问。”陈笃行在军所里也有一两个交心朋友,他这个正主都没听说,不知庄罗从何得知他要接手清风庄。
“等会儿就回去问他……”江春儿还没说完就收声,只因有一年轻男子进门,端着两碗姜汤,而后看向陈笃行笑道:“军爷身子可好些?”
陈笃行点点头:“多谢大夫。”
“军爷见外,咱们虞州能过上如此太平日子,全靠北军呐,这不,师父让我送姜汤来,”男子把姜汤递给他们,“小屋简陋,二位别受凉了,喝点暖身。”
陈笃行道谢接过来,喝了一口,驱散周身寒意。
江春儿也接过来,吹开飘着的些许姜沫,入口辛香微甜,就是不同于以往喝的,舌尖有些刺辣,很快蔓延整个口腔,喉咙也是辣的。
她几口之后,双手忽然失力,险些拿不动碗,不由得放在桌上,眼前重影。陈笃行一直看着江春儿,正要出声询问,却看到那男子目露冷意,他立马反应过来,而男子一把短剑从袖里出——
说时迟那时快,江春儿瞬间眼神凌厉,拿起碗反身把姜汤朝男子面上泼去,瓷碗直接砸向他的脑袋,发出沉闷声响后,落地声清脆碎裂,陈笃行立马将人踹开,夺过他的短剑,一剑封喉。
江春儿只做完这些,腿软撞到桌边,勉强抓住桌角撑着身体。
“春儿?”陈笃行扶住江春儿,这时,院子里被一些人围堵住。
“……骨松散。”江春儿脑袋沉重,这并非剧毒之物,而是封人内力,使人浑身瘫软之药,倘若一般剂量也就罢了,但她此刻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显然非同一般。
江春儿当即晕了过去。
“春儿!”陈笃行将江春儿抱起,单手持剑,闯出门外杀入几人之中。他快速想着,这些人的目标不是他,他的姜汤里没有放药,又先递给他喝下,把江春儿迷惑住,而这姜汤的气味颜色,完全把骨松散给掩盖住。
他刚恢复不久,尚不是全盛时期,但一想到江春儿凶险未知,便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硬开出一条路来,肩臂双腿俱是受了刀剑伤。
满地冰雪飞溅,混着惨叫声。
从后院到医馆前堂并不远,好在这些人没有杀了大夫,陈笃行冲开包围圈后,把江春儿交给那躲起来的大夫:“中了大量骨松散,快些!”
他眉目冷肃,从昨日至今都没来得及清理的胡渣,令他面容更添铁血杀气,横剑将这些人拦在前堂后门外。
大夫是认得江春儿的,几次去客栈给卫确看诊的时候,都能碰见她。他用力捋了几下花白胡子,从惊慌里强行镇定下来,从怀里取来急救的药喂下去,再撩起她的袖子,就地施针,嘴上念了十来个药的药方子,因来不及煎煮,就让徒弟去直接打成粉,而后吩咐药童赶紧去报官。
那药童刚出门一步,就被暗箭射伤,继而有人提剑从正门进来,大夫惊呼挡在江春儿身前,大声斥责:“目无法纪!这是北军官府!你们放肆!”
大夫喝声被陈笃行听到,退进前堂内,面上沾血,面对前后来者,他只道:“大夫继续。”
此时,昏迷中的江春儿呼吸越发艰难,似有人用力掐着她的脖颈,使得她口唇泛紫,挣扎睁开眼,瞳孔散大,惊得大夫也不管不顾了,再次将急救药物喂下去好几颗,撩起另一只袖子,这里曾经受过伤,堪堪结痂,大夫只能拆了绷带小心翼翼落针,稳准且快,眼睛一眨不眨,细长银针似与周围的刀光剑影较量,滚烫的血落在他身上、脸上,他微微倾身遮住江春儿的身体,以防被血溅到。
“姑娘,再撑着些……”大夫看江春儿双目再次紧闭,急得汗都打湿了眉毛,胡乱抹了一把。
江春儿呼吸渐弱,周遭响声混沌过后尽是寂静,眼前五光十色,行人纷纷,全是认识的,比如父母兄妹、友人师长,甚至徐青寄,都离她愈来愈远,唯有一人朝她走近,是个身着青红裙裳的妇人,温婉淡笑,她并不是很熟悉,但眉眼轮廓像极了江安。
“娘……”
江春儿依赖地朝她伸出手,耳边骤然有凌乱的脚步声与马蹄声——
藏在暗中的夏功与卢清水看到不远处突然来的一小队兵马,夏功更是一眼就看见领头的人是任百。任百来得很不是时候,夏功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不断猜测,是不是庄罗的意思,他的用意在哪?
夏功不敢大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庄罗暴露出来。他连忙吹了个响哨,命所有人撤离,但仍心有不甘,让卢清水先走,他就蛰伏于后院屋顶之上,看着那道通往前堂的后门,屏息等待最后的机会。
本就不算热闹的清风镇,因任百的马蹄踏碎坚冰,响声剧烈,惊醒镇上的家家户户,不断探头观望,而后交头接耳,听闻是医馆出事,胆大的直接就跟了过去。
徐青寄与两个人坐在客栈大堂内,他方才一直心绪不宁,一见到这些人马,顿时想到江春儿,脑子里想法未出,人已经起身了,并且脚步越发快,心中更是不安。
医馆内此时一片狼藉,徐青寄与任百的人马同时赶到,人已经散去,蓦然几声尖锐的清啸声,徐青寄一踏进门便正好撞见一身血的陈笃行背后受了重击,跪倒在地,那利箭刺破皮肉的声响分外清晰。
陈笃行无暇去看徐青寄,更无力生出其他情绪,咬着舌尖让自己看清江春儿。
哪怕大夫挡住了大半个身形,徐青寄仍然从朱红裙摆中认出江春儿。
他指尖狠狠一颤,快步上前,见大夫在给江春儿施针,身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徐青寄似是从山崩地裂的巨石之下、裂缝之中,找到尚且新绿的幼苗,在一瞬间失语,抓着江春儿的裙摆有如一根救命稻草,若非陈笃行又吐出一口血——
他眼神从惊惧中醒来,连忙以繁杂手法点了陈笃行身前穴位,又绕到他身后,看见背后三支袖箭插|入极深,不是致命部位,有一支距离后心很近,若非陈笃行挡下,中的一定是江春儿的脖颈,还有大夫的心口和眉心。
徐青寄继续封住陈笃行身后的穴道,倒了一粒药丸让他吞下,渐渐找回神,嗓音嘶哑:“是谁?”
但还没等陈笃行开口,任百急切上前:“将军!”
陈笃行不懂为何杀到一半,又来了个任百,他如今警惕任何一个清风庄的人,冷着脸沉声下令:“收拾此处。”
任百环顾一圈吩咐其他人,赶忙去扶起陈笃行,却被徐青寄抬手制止:“中箭太深,不宜动弹。”
徐青寄能感觉到陈笃行对任百的警惕,浑身紧绷做防御之态,便若有所思看了任百一眼。
任百收手在衣摆边搓了搓:“……这些人,与林子里的是一伙人。”
陈笃行心里警钟一响,庄罗能杀到医馆来,他不相信林子里的尸体没有处理好。
他想,中间一定漏了其他东西。
但任百却不再说下去了,大概是忌惮有旁人,可倘若真的忌惮,也就不会话说一半。
陈笃行暗自嘲讽,江春儿偶尔会说起京都人有八百个心眼,感叹北军朴实自在,殊不知他们是一帮装傻充愣的野狼,虽比不上那些政客,心狠手辣却是一样的。
他再次下令让任百去收拾医馆。
此时陈笃行唇色苍白,满脸虚汗,眼看就要倒下,徐青寄摁住他的后肩扶住:“我帮你取箭。”
陈笃行喘了几口气:“有劳。”
大夫立即叫药童取来麻沸散,陈笃行拒绝了:“直接动手吧。”
他低眉看着江春儿,并不想用麻沸散,怕醒不过来。
“忍着些。”徐青寄以匕首割开陈笃行背后的衣裳,一手扶人,一手拔出袖箭,连血带肉,陈笃行咬着白布都渗出血来,更莫提还要将伤口开得大些,整个人如同水里打捞起来一般,撒上药粉之时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这只是第一支箭。
“继续……”陈笃行颤声,高大英气的男人竟然也疼得红了眼眶。
徐青寄时刻注意他的气息,下手更快了,手法娴熟,一气呵成。
医馆内桌椅矮榻无一完整,两面贴墙而建的药柜也被撞毁,药材四散。
就在准备拔最后一支箭时,大夫的徒弟已经将解药打成粉,拌入水中拿了过来:“师父。”
徐青寄有片刻分神,和陈笃行动作堪称整齐划一,一起看着大夫把药灌下去。
几息之后,陈笃行重新咬紧白布,徐青寄再次动手取箭。
两人心照不宣。
取完箭后,徐青寄将陈笃行移至后院还算完整的客房里,那大夫的徒弟与药童正要检查他身上其他伤口,他却叫来任百。
有好几次,陈笃行都要晕过去,但仍旧强撑着,趴在床上,掐了大腿让自己清醒起来,他要听任百来此究竟想说什么,否则之后的事,他无力处理。
任百低声:“将军,林子里捉来五人,搜出……庄将军的钱袋子。”
陈笃行面上尽是冷意,庄罗怎么可能如此愚蠢让人捉到把柄。
任百看着陈笃行眼里的探究,心下发怵,硬着头皮道:“已经扣押起来了。”
陈笃行脑子里想不了太多事,开口道:“那五人……是探子,来画北境地图,过后,我会向派人郭将军禀明……来龙去脉。”
任百错愕,站直起身子,语气渐冷:“您是糊涂了。”
陈笃行无视他话语里的杀意,闭上眼。
徐青寄正好敲了敲门,敲碎任百身上的杀气。
任百一怒:“放肆!你是何人,竟敢偷听!”
“徐青寄。”徐青寄站在门边,他是特地守在这里的。
经过福绵县一事,北军里还没人不认得徐青寄,任百脸色青白交加,陈笃行所说的派人去给郭昊回话,大概率指的是徐青寄,他不敢轻举妄动,咬牙道:“将军好生养伤。”
说完,就直接走了。
陈笃行已然撑不住,闭着眼迷迷糊糊向徐青寄交代:“……先留庄罗。”
说罢,彻底晕了过去。
徐青寄不知陈笃行有清醒几分来想这些事,留庄罗的用意,他自会摸索清楚。
不久后,江春儿取出一身的针,大夫说暂时能保住性命。
“这是大剂量骨松散。江湖上骨松散各式各样,老夫医术有限,只能万变不离其宗来配解药,最好去策英城寻凌大夫。”
通常一点点剂量只是当做麻醉来用,过量后最严重的便是江春儿这种情况,令其无力呼吸,最终窒息而亡。
“多谢。”
大夫点了点头,又去忙陈笃行身上的伤了。
徐青寄后知后觉有些腿软,满心失而复得的不真实感,分明早上还活蹦乱跳,分开还不到一个时辰,就突发意外。
这时有人叫住他,回头才发现是那两个来寻他的,方才压根没多想,就把他们漏在客栈里,不由得歉然。
这二人不在意摆摆手,他们一人名于攀,另一人贺兰许,都是碧云帮的门徒,专程来拜访徐青寄。
贺兰许指着门外被收拾好的尸体,压低声音:“有一个是断岳门的人,我见过。”
说完,他还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断岳门总舵就在平安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