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州平安县乃梁国边境,在三年前北狼成为梁国附属之前,当地百姓饱受北狼骚扰,那城门外的啸风丘不知葬了多少虞州儿郎。但无论如何,北狼已成为梁国附属,再怎么憋屈也得吞下肚子里。
而今三年已过,平安县是通贸之地,各地商贾涌入其中,人口渐多,惠及周边镇县,百姓也就懒得再去想那些事,专心活在当下,安之顺之,再怎么愤慨,吃亏的依旧是自己,想想邻居赚了钱,老鳏夫续了弦,定要想办法比下去。
面上和气生财,心里暗骂北蛮子。
常年草木皆兵的平安县,也迎来安居乐业的景象。
九月天气转凉,风大,尘土飞扬。在平安县清风镇的空地上,有一人手持大刀,另一人挥动三节棍,本就快秃了的巨大白杨树彻底被劲风震得片叶不留枝。
满地落叶极速旋转飞舞,沙沙声里伴随着兵器碰撞之声,那北狼人身材魁梧,身上戴着兽骨做的链子哐啷作响,挥动大刀有塌天震地之势,梁国人三节棍攻守兼备,变幻莫测,一时引得不远处的南街集市百姓们遥遥围观起来。
不多时,却是那手持三节棍的梁国人不敌,挨了那虎跃一刀的震颤后,阵脚渐乱,频频后退,在大刀连续三斩之下狼狈避开,渐渐距离百姓愈来愈近,当百姓们不由自主后退时,一个提着几副药的灰衣小少年被推出人群,正巧北狼人大刀劈下,中间隔着那梁国人。
一时风起,尘土,飞叶,天地朦胧,视物不清。
小少年看似白净,反应却是极快,一个趔趄之后正想离开这危险之地,熟料脚踝被一物勾住,他低头一看,那三节棍骤然将他拖拽,一个着地不稳仰倒在地,竟是要被甩进大刀之下——
北狼人心中大骇,急忙撤刀收势,然而哪是说收就能立马收住的,一时受了内伤反噬,嘴角溢出一丝血,但也不会误杀一条性命。而那梁国人却趁机三节棍拼合成一根铁棍,从侧边入,自上而下打向他的手腕,若是不退,他的手得废在此处,若是后退,铁棍压刀背,少年必定血溅当场。
刀下少年浅褐色瞳孔收缩,情急之下双掌拍地、足尖一蹬,几乎是贴着刀锋,从北狼人胯|下滑退出去。
这时一尾银光而过,从朦胧天地间蓦然窜起两簇星火,两道尖锐的铿锵声交响,风尘四散,余音颤颤,渐归平静。
待看清后,那是一剑一鞘抵在一刀一棍之下,来者微微侧着身子避开那三节棍,可见其功力之深厚。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留着八字胡的梁国人最先反应过来,讶异抬眼,来者是个十分貌美的女子,素面朝天,赭色长巾编发,待看清女子这一身绯色圆领戎袍,梁国人脸色微变,收回兵器勉强一笑:“……军爷好功力。”
这时和她一样打扮的女子走来:“春儿没事吧?”
“放心啦迎姐。”江春儿收剑入鞘,“二位好功夫,切磋要当心。”
那个北狼人这才回过神,心有余悸,抱拳谢过,单看这姑娘模样不过二十上下,大赞一声巾帼不让须眉,自报家门姓云名廉,介绍另一人名刘义南。
刘义南讪讪抱拳:“……军爷说的是,我二人一时失了分寸,见谅。”
围观百姓看没了热闹,都纷纷散开。
云廉记得方才那小少年,连忙转身走过去:“小孩儿受伤不曾?反应挺快,怎么称呼?”
正准备离开的江春儿顺着看去,那小少年已经站起来了,一边拍着衣裳上的尘土,一边回答:“小萌。”
他的背部手臂皆有擦伤,抬起一双十分漂亮的浅褐色眸子,淡色的小眉毛一皱,不悦地看向刘义南。
刘义南接到目光,心头一跳,颇为忌惮地快速扫了一眼江、霍二人,只想着快些抽身离开此处:“我们送你去医馆。”
说着,他朝小萌走去——
“这位前辈才更应该去医馆。”小萌偏身与刘义南错开,上前将地上的几副药拾起来,顿了一会儿,回身道,嗓音稚嫩,“师父说,习武之人当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一时输赢将我拖入其中,不配为武者,给大梁武林蒙羞。”
话一出口,刘义南看小萌的眼神多了几分阴狠:“小孩儿切莫乱说话。”
小萌却不甘示弱,走上前半步:“那么云前辈撤招,你却趁机出招,又算什么道理?”
这小孩一身板正固执的模样,坚守大是大非不退让,令江春儿一时恍惚,似乎看到某个人。
刘义南冷声:“风尘迷眼,我怎看得见你。”
小萌固执道:“我就在你视线之下。”
刘义南眸光毒辣,握着三节棍的手收紧。
云廉再听不懂,这回也听懂了:“我初到梁国,想见识梁国武功,不曾想遇见了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说着,他又瞥了边上观望的江、霍二人,亦带有鄙夷:“梁国,也不过如此。”
鄙夷她二人身为官府,此时竟不说句公道话。
霍迎冷哼:“话可不是这么说,哪里都有几颗老鼠屎,岂能因此打翻一船人?不如跟咱们春儿过过招,一叶障目,被屑小迷了眼。”
说着,她拍了拍江春儿的肩,在她耳边嘘声:“一招打服这北蛮子。”
江春儿无言,到底哪来的自信认为她能一招制敌?霍迎却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她认命看向这个魁梧奇伟的北狼人,古铜色皮肤,梳辫留胡,年纪应有三十好几,大刀背在背上,勾着繁复花纹的黑色长衣之下,隐隐可知其皮肉力量。
“晚辈江春儿,还请前辈赐教。”
云廉看这眼前两位姑娘,梁国北狼如今结为友好,不如走下这个台阶,保存各自的脸面,当下答应了。
正准备去那棵大白杨树时,霍迎不忘嘲讽刘义南:“还不赶紧滚?”
刘义南脸色铁青,哼一声走了,临走之时,还冷了小萌一眼。
小萌瞪着他的背影,微胖的双腮鼓起,十分不服气,刚出口两字:“你站……”肩头却传来一股力道,他讶异看过去,只见江春儿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覆上剑柄抓握住:“慢着,不道歉就想走吗?或者让我也见识见识你的三节棍。”
江春儿不等刘义南回答,大步逼近、拔剑高扬,满地落叶尘沙如影随她而行,顺着劲风而起,似是肉眼可见的惊涛骇浪,铺天灌下——
刘义南大惊,如此普通的一剑,他竟避无可避,用尽全力横棍接下,耳边一阵剧烈铿锵声,周身除却沉重、窒息、闷痛,再无其他感知,双腿发颤,喉中腥甜。
江春儿收剑睨了他一眼:“回去好好修行吧。”
说完,也不管他,径直走到小萌跟前,微微弯腰笑问:“满意了吗?”
她不想便宜了刘义南,让这小孩失望。
小萌眨眨眼,没想到江春儿看着年轻貌美,却能使出如此剑法,简单一招,气势磅礴。
那云廉看着兴奋至极,催促江春儿快些。
小萌看他们一行三人离开,目光盯着江春儿的背影,眉毛再次拧在拧在一块,喃喃自语:“逐水剑法?”
许是眼花了吧?他抬步跟过去,想看个清楚。
大白杨树下,满地落叶随风,伴着尘沙。
江春儿方才出其不意让刘义南吃了教训,也让云廉见了她最为强横的一招,想来他也服气了,便不如霍迎所说,何况云廉并不弱。她剑势霸道,出手比之两年前更为沉稳果决,不带丝毫犹豫。
小萌踮着脚看着,江春儿的武功路数越看越觉得和自己的很像,应该说更像自家师父的,不过他没听说过师父还有同门。
霍迎瞥着身边的小萌,调侃道:“你这小孩,家中有病人,还不速速回去?”
小萌低头看了手中的几副药:“没病人,是备用。”他停顿一会儿,问,“那位军爷师承何人?”
“不知。”霍迎也没听说过江春儿哪门哪派,只知江春儿两年前来到北军,军中姑娘日子本就不好过,何况她这细皮嫩肉的,哪怕霍迎放话北军众人照顾江春儿一二,依旧寸步难行,便命人变着花样刁难她,让她知难而退,结果看着娇俏,实则身板过硬,让一群大老爷们直呼服气。算她命好,来到北军不久就遇上深秋围猎,拔得头筹,一举成名,才算立足。
霍迎瞳孔里倒影着正和云廉缠斗的江春儿,势如破竹,步步攻向,那云廉大刀大开大合,下盘稳如泰山。二人宛若狼王与一头小虎崽子,缠斗一处硬碰硬似的,谁也不肯退,劲气将周边落叶震起又化为齑粉。
但江春儿是为女子,终究力道差了点,利剑缠着大刀卸去几分力,快速后退,剑上忽然笼着层肉眼可见的霜白刃气。云廉率先冲来,双手持刀,步履如风,一顿连削带砍十多招出去,刀身嗡响,所过之处沙尘扬起。
一剑一刀快得只见两道赤白残影,江春儿退到那颗巨大白杨树下,清喝一声,上树如履平地,凌空翻跃,双手握剑猛然下劈,云廉侧身收腿,距离脚边仅一寸的地面被劈开一条大缝,震起沙石,江春儿没有丝毫停滞,转腕削过,衔接得行云流水,出招愈发密集。
云廉一时接得够呛,却也更为亢奋,重重一踏地,刀势再升一台阶,刀尖拖着地面发出嘈杂的鸣音,扬刀砍下——
一刀一剑十字对峙,铿锵刺耳的撞击声里,混着一丝极其轻微的碎裂声,逐渐扩大。
两人俱是一愣,江春儿矮身后跃,几步踉跄退出几步开外,站定后抱拳笑道:“前辈,佩服。”
远处的霍迎不明白江春儿怎么就输了,分明是江春儿更胜一筹才是……紧接着她听到云廉朗声大笑:“下次带把好剑来。”
若非江春儿剑身碎裂,他赢不了。
霍迎看见江春儿小心翼翼把剑收回鞘中,顿时明了,一阵无语:“离谱。”
江春儿耸耸肩,军里穷苦,丢给兵器库还能回炉修修,不过她已经预见那帮人牢骚大骂了,不禁开始怀念至清,她来北军之时,并没有带来。
此时傍晚已至,她们二人原本出来买东西顺便给大伙儿寄信,没想到被这事耽误,匆匆告别后,各自回去。
江春儿见小萌一直盯着自己,走近了挑眉:“多大了?”
小萌一怔,老老实实回答:“十二。”
霍迎眨眨眼:“还小,长大了来找姐姐们玩哦。”
“啊?”
江春儿闷笑出声,上手掐了他微胖的脸颊:“走了。”
小萌愣愣看二人不怀好意大笑离开,云廉一拍他后背:“小娃娃艳福不浅。”
“嗯?”小萌忽然回过味来,憋红了脸蹦出一句,“兵痞流子!”
他之前还猜江春儿没准是自家师父的同门,现在想想,绝对不可能,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抿着嘴提药回去,被云廉叫住,一股气还憋在心里:“作甚!”
“少身在福中不知福……”云廉感叹,见小萌板起脸,改口笑道,“尊师在不在清风镇?能否引见?”
小萌转过身:“你打不过我师父。”
殊不知这话让云廉更想见识了,今日小萌那一手,必是名师出高徒。他跟着小萌走,反正小娃娃能奈他何?
一大一小踩着残阳回去,小萌听着云廉喃喃自语:“她凌空劈剑,我应插刀地面挡住她后续一削才对,然后以刀为轴出腿,后发制人啊……”
听着云廉念念有词地复盘方才一局,小萌哑然抬头,看见他虚空比划,原以为这是个正直勇猛的汉子,没想到是个不正经的武痴。
小萌心想,自家师父平日里虽然性子冷淡,不过还是很温和耐心的,旁人只要不找他麻烦,都能说上一二,而且也没仇家。
权衡之下,小萌忽然道:“好吧。”
“好!”
云廉想着,能出小萌这般的徒弟,再不济也跟他年纪相仿,甚至还得往大了去,只不过正好在客栈门外碰见的那一刻,愣了半晌,若非小萌切切实实叫了一声师父,眼前看着比他小十来岁的青年,怎么看怎么不像——他掀起帷帽一角,霞姿月韵,一身宽袖黑衣也能穿出几分出尘飘逸之味,眸光清明内敛,气质如酷暑清泉、深秋朝露,温凉适中,令人生不出半分不适,尤其是他手里此时拿着纸袋装着的牛肉干,与身后残阳街道融为一体,更添烟火气。
青年嗓音如流水击石:“你在外头打架了?这位是?”
小萌低头看自己这一身灰尘,手肘衣袖还破了,简单交代:“没有,是街上生事,险些误入其中。遇到这位前辈,说想见见您。”
云廉抱拳道:“在下云廉,北狼人,前来赐教。”
“赐教不敢,在下徐青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