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儿入夜后躲被褥里偷偷哭,原本江秋儿不放心,想和她一起睡,被江春儿语气轻松赶走了,一关上门,眼泪没完没了掉,半夏想说两句安慰的话,江春儿张嘴就开骂徐青寄,给她整不会了。
这时听到有人来敲门,是江夫人的声音。
江春儿坐起来,朝半夏摇摇头,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半夏应声,开门时嘴上说江春儿睡下了,又打了眼色,希望江夫人想想办法。
江夫人无奈,走进去坐在江春儿床边,她背对着自己,大半个脑袋都埋进被褥里。江夫人是过来人,岂会不知她心里难受,又很好面子,白日里一脸没事的模样,乖乖喝药吃饭,和猫猫狗狗玩在一块,想开口说点什么,她要么转移话题,要么当做没听到。
然而江春儿一颗嫩芽怎比得过老姜,跟江夫人僵持不了多久,用力吸了吸鼻子,转过身来搂住江夫人的腰身,枕在她腿上,抽噎不止。
和当初对李骁的仰慕不同,她对徐青寄怀有那种想共度一生的心思。
江春儿哭声颤颤:“娘,我不懂……”
不明白徐青寄分明心中有她,怎就不愿开口,也不愿留下?
她满脸泪痕,总擦不完似的,眸子里苦闷心伤,惹得江夫人万分揪心,但一想到徐青寄,谁愿意将女儿交给一个前路渺茫之人?江家上下都不会答应:“去惊涛门,死大于生。”
“才不会,即便……即便如此,我会找天下最好的大夫,他不会像他爹那样。”江春儿自认想好了所有,这些都能够迎刃而解。
一想到要断了对徐青寄的念想,她心里就跟被扯烂揉碎一般,急得爬坐起来无助地搂着江夫人:“娘,您帮我,我就要小徐……”
江夫人一遍一遍抚着她的背安慰,心知不能怪徐青寄,可这时候还是责怪起来:“你见过谢先生吧?”
“嗯……”江明睿在梅花书院的先生。
“他是个很好的人。”江夫人想起谢开济,当时她亦决定非君不嫁,再怎么苦都愿意等。
江春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我娘亲不放您走吗?还是爹爹做混蛋事?”
“不是。”
“是谢先生始乱终弃吗?”
“都不是。”江夫人抚着江春儿微凉柔软的发丝,低低叙来。
谢开济不单单才识过人,样貌品行都拿得出手,即便她家道中落一无所有,可自己也有才有貌,心如明镜,从不觉得配不上,尤其是谢开济一直站在她身边,给足了莫大的勇气。
江春儿扁了扁嘴:“为什么?”
“谢家几代人的期盼,都寄托在他身上。”江夫人想起他的父母几次来寻自己,恶语相向。
江春儿呛声:“难道他考不中,就要怪您吗?自己无能却让他人担罪。”
“他得刺史看中,有意让千金下嫁。”
“您妥协了?”
她当然不妥协,谢开济也不妥协,所以尝了一遍权势的滋味,处处碰壁,好比吃饱了逗老鼠的猫,出不了溪关县这个牢笼。
即便后来刺史千金另嫁他人。
江春儿闷声不吭,她明白这种无能为力,而自己所遇,远不及江夫人半分。
“他日高中,京都更险恶,我如何能做拖累他的罪人呢?”
“不是这样的,他一定不希望您这么做……”
“那是他的事,我心要无愧。”江夫人轻拍她脑袋,“小徐也是这么想的。”
江春儿摇摇头:“我不……”
江夫人温声:“纠结于此驻足不前,我就没有当你娘的机会,你也不会多出一个疼你兄长和妹妹。”
江春儿满眼茫然:“是这样吗?您心里还有谢先生吗?”
这种问自己的娘心里有没有除她爹以外的人,太无礼了,江春儿不由得搂紧江夫人。
“日子一长,就过去了。”江夫人偶尔会想起,而上回在书院重逢,都释怀了,“你看,谢先生不也走出来了?”
江春儿依旧眼泪簌簌,江夫人道:“明日三十,哭成大核桃就不好看了。”
“我也不想啊,可忍不住……”江春儿打了几个嗝。
江夫人轻拍她的肩:“睡进去,娘陪你睡。”
“我是大姑娘了,过完明日就十八了,哪还能和娘睡,说出去多丢人……”嘴上这么说,她还是滚进床里边腾位置,江夫人一躺下,她就抱过去。
江春儿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听江夫人说她做了自己生母的侍女,但因很有学识,又去教导江安,所谓人生如戏,她被一官员看上,向江老爷讨要,无奈之下,自己的生母出主意让她给江老爷做妾,又花了一笔钱平息那官员的怒意。
江夫人至今感怀感激,这辈子何其有幸。
江春儿在她怀里蹭了蹭:“因为您是很好很好的人。”
“咱们春儿也是好姑娘,自有诸神庇佑。”
江春儿在心里默默道:小徐也是。
她一闭上眼全是徐青寄,想他的每个表情,每句话。迷迷糊糊中,现实与梦境交叠变幻,竟很快睡过去了。
屋内渐渐没了声响,归于平静,风雪声就清晰了些。
江秋儿站在窗外,听里头没动静了,这才放心离开。
江春儿做梦了。
梦到徐青寄又在骂她:“恃强凌弱,无故伤人,你不配习武拿剑。”
她恼羞成怒追打徐青寄,没打过就罢了,反倒被狠狠揍了一顿,哭着去告状,当全家把来龙去脉弄清楚后,把她罚了。是以怀恨在心,每天吩咐下人饭桌摆桌时,专挑徐青寄不爱吃的到他面前,徐青寄面不改色吃完,就是瞥她那一眼,看穿不说,满是讥讽。
那眼神至今难忘,令她心虚,不敢造次,每天买很多糖给他道歉,谁知让他牙疼好几天,为表明自己绝无害他之心,跑他屋里把糖全吃掉,最后一起牙疼,一家子两头劝说劝和,这事儿才算翻篇。
这些事原本记得不清,一场梦后格外清晰,清晰得江春儿睡醒睁开眼时,还在细细回想,又因此追溯到更多往事。
江夫人何时起床走的她也不知,外头炮竹声渐起,能听到有人的走动声,谈笑声。
“三姐醒了吗?”外头江秋儿在敲门。
江春儿深吸一口气坐起来,拍了拍脸:“醒了。”
江秋儿穿着件红白相间的裙裳,领子袖口一圈白绒,踩着赤色银边的小靴,行走间绒球晃动,衬得她清丽出尘的容貌平添几分娇俏。
江春儿心中阴郁散了些,大过年的喜喜庆庆,想那些糟心事做什么,自己苦闷也就罢了,还得影响全家人的心情。
她起来洗漱,换上和江秋儿一模一样的衣裳,活像一对双生子。
今日下了一点点小雪,江家四兄弟姐妹在外头一块贴春联,横批是江春儿跳上木梯上贴的,左右两头歪斜,江明睿在下边指挥,贴完后她跳下来,仰头看了看,很是满意点头。
这是江家在第一回在京都过年,江春儿让自己忙起来,坐在后厨和江夫人他们包饺子,奈何江明睿爱热闹,拉着俩姑姑去逛庙会,江并便负责照看这三个不省心的。直至团圆饭时辰快到了,他们才玩累了回来。
入夜后的京都更为热闹,灯火辉煌,爆竹震天。团圆饭后,江家几个跳脱的全出来了,在主街上跟随着扮年兽鬼怪的大队,两旁人热闹起哄,嘴里唱着驱逐邪祟的颂词。
待到宫城那边燃起绚烂烟火,将整个京都照亮,周边人谈笑声不断,指着天幕发出阵阵惊呼。
江春儿免不得恍惚起来,又有些心酸,压抑一整天的心事终于疯长。不知徐青寄此时身在何处,会在哪里过年,既铁了心要走,怎就不等过完年再走?又不差这几日。
江春儿眼底一层薄薄的水光,倒影烟花,一朵一朵炸开,五光十色。她似乎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仰头很是认真看着,眼睛一眨不眨,否则眼泪一准掉下来。
举城烟火,将冬夜寒冷驱散,阵阵爆竹声里混着锣鼓声,越过西郊城外的密林,在天牢外徘徊。
天牢戒备森严,除却大门,无任何可进出之路,哪怕是外头的密林,也有暗卫。平日里天牢守卫倒不怎么严,因很少有人被关押在此,而今也只有李骁一个。
此时是交接换岗时候。
两个小队的领头打开大门走进去,看了一圈,毫无异常,李骁也安静盘腿坐在草席上。他们放心交接,走出去了,将大门合上,落锁——
两道黑影霎时在房梁顶上交了手,敢入天牢自然不是平庸之辈。外头有爆竹锣鼓声掩盖,但在寂静天牢内,拳脚搏击声显得格外清晰。
李骁原本闭目养神,此时睁开了眼,满是警惕。
林生风只觉得自己来得太巧了,否则今晚李骁铁定遇害。方才他进天牢时,此人也跟着一起进来,怕闹出动静,才忍着没动手。
今早章聚去探杨临风的监,杨临风说了三个李骁有可能藏有账本的地方,他去翻了个底朝天,空手而归,心头急切失落之余,也生出一根刺来。
李骁落入此等境地,遭殃的不是他一人,还有很多,就自己而言,拂柳宗和万武堂死伤无数,双亲生死不知,他们难道就该死了?
倘若这就是李骁的局……
林生风心中一口气全撒在眼前这黑衣人身上,杀招凛凛,但过招这十来下,他觉得有点熟悉……
当那黑衣人再次攻向时,他抬臂挡住,此人内力深厚得叫他受了点内伤。
“是我。”
果然,黑衣人收手了,还拉下面罩,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眸光淬亮,透露几分讶异:“林大哥。”
林生风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徐青寄。
既然是自己人,出现在此自然目的一样,没多做寒暄,走向李骁的牢房。
李骁墨发松松垮垮系着,还穿着靛青长衫,消瘦许多,衣裳像是软塌塌挂在身上,唇色发白,唇边下巴冒出胡渣,不见往日气定神闲之态,显得憔悴狼狈,见到这两人,他揶揄:“大水冲了龙王庙?”
林生风直接开骂:“怎没把你淹死!”
徐青寄还是第一回见林生风骂人,先前江春儿说看林生风和李骁就不是一条道上的,可能没说两句就要吵起来。
没想到江春儿也有看对人的一天。
林生风丢给李骁一个外用药的瓶子,没好气问:“江家的账本藏哪?”
他冒险来天牢,就是想要一个交代,也祈祷这不是李骁的局,否则……
李骁自知林生风所想,心有愧疚,放在膝上的双掌握了握,看向徐青寄,轻声问:“江老爷派你来的?”
徐青寄抱了抱拳,对李骁的问题没否认,也没承认,而是道明来意:“和林大哥一样。”
他离开江家后就蹲在天牢外观察,摸清了交接换岗的时间,钻了空档进来的。
徐青寄的想法与江并不谋而合,到江家的这十年来虽一直闷头习武,可在江家也算耳濡目染,对一些事稍微敏感些。
“不在我手上。”李骁嗓音嘶哑:“即便现在我能拿出来,往返潼州,搜查定罪,至少都要一个月,我等不起。况且我这件事,不能深究。”
林生风皱眉:“何意?”
因为答案是皇帝一句话的事,否则吴殊的检举如何能成功?深究下去,那是皇帝的刀子悬在他头上。
李骁喉咙苦涩,心中想着,倘若徐青寄和林生风不来,也许他真的要在此等下去,那账本在皇帝手里——他前脚与皇帝计划对潼州动刀,后脚就被扣留宫中,此后他都没再见过皇帝。
怪他摸爬滚打二十多年还不长记性,出身天家,一母同胞尚会自相残杀,何况他们不是一个母亲?又或者皇帝本是可信的,只是一心想置他于死地的妖魔鬼怪,让他们兄弟之间有了隔阂。
这段时日他想了很多,尽管见过太多肮脏事,连自己也不干净,却始终有亲友在侧,深觉人与人之间可以交心,这世道不全是冰冷,而冰冷之地,他能持刀提灯向黑夜,驱赶鬼魅,直待天明。
所以,他也愿意如此信任皇帝。
李骁压了压膝盖,忍着巨痛站起来,脸色一瞬间惨白如纸,却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他走到牢门边上,徐青寄能听出他声音里克制的痛楚:“既然你们来,便与我说说外头的事。”
他也好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林生风长话短说,外头与李骁有沾亲带故关系的人进去了一大半,处死的不多,大多被贬出京,还把江湖的水搅混。徐青寄想了想,顺便把万民书给说了。
听到这,李骁一愣,神色动容,林生风嘘声询问:“上次二公子没跟阿聚说有这个。”
徐青寄只道:“韩小公子说不能声张,我与三姑娘也都没对家中人说。”
李骁作揖致谢,徐青寄连忙回礼:“您腿有伤。”
“无碍,有一些事,想拜托你。”
“请说。”
李骁沉吟一下:“你先去找韩疏,把万民书先拦下,顺便让他广散当今之功德。生风你也让阿聚这么做。”
他给足了脸面,逼着皇帝赶紧还他清白,这阶梯,不下也得下。
林生风心里舒坦了点,否则他真不知要如何面对李骁。
距离换岗还有一个半左右的时辰,徐青寄和林生风只能暂时被困于此,等外头大铁门开了,他们才能出去。
“坐下,我看看你的伤。”天寒地冻,林生风真怕李骁的腿废在此,几次想送药进来,只是搁以往,他进不来天牢,唯有除夕这夜声音都被掩盖住,远处烟花忽明忽暗,守卫也易分神。
“死不了,”李骁口气一转,略显轻快,“正好,你俩陪我过除夕。”
徐青寄很是正儿八经:“新年吉祥。”
他看向牢中那一方天窗,漆黑一片,偶有远方的亮光若隐若现,而后就是爆竹锣鼓声。今夜,她应该在夜街上吧,如若不是,那会在家守岁,守岁时一家子会玩行酒令,要么打牌下棋到天明,又或者去后厨捣鼓奇奇怪怪的东西。
而今,他和李骁还有林生风,三人席地而坐闲聊不说,还身在天牢隔着一道牢门,够匪夷所思的。
徐青寄之所以出现在此,是相信李骁之清白,或许先前李骁对江家是心黑了点,可始终不认为他是奸佞。再者,李骁若折损在此,拂柳宗那一趟就白去了,他如何能安心离开京都?
管他此行究竟是为了大义还是私心,总之,做了。
初一元日,家家户户正门大开,设酒席,江家也不例外,招待上门拜贺的各路朋友,江春儿姑侄三人也屁颠屁颠给街坊邻里拜年顺便蹭吃蹭喝。
大街上人头攒动,除却老百姓,还有很多使臣去往宫城方向给皇帝拜贺,江春儿心中腹诽,李骁还在牢里呢,皇帝您老人家可真心安理得。
正当她敢怒不敢言间,听到大街小巷许多赞颂当今皇帝的功德,大梁内外安定,河清海晏,她心中更郁闷了,果然一方水土一方人,曲见拍的是潼州府的马屁,天子脚下拍的是天子的马屁,就是京都未免也太夸张了点,文人口中的诗文,戏楼里传出来的唱词,连孩童嘴里的歌谣都不放过。
如此也有如此的好处,京都内外的叫花子们一句吉祥的话,都能得到来往官员们的赏赐。
江春儿郁闷之余,不由得咂咂嘴,阴阳怪气:“不亏是京都。”
昨夜守岁至天明,江秋儿和江明睿没转几圈就撑不住,直说要回去休息,江春儿习以为常,往年是让他俩先回家,而她在曲见有一群酒肉朋友,带上徐青寄就玩去了……
又想徐青寄。
他娘的。
江春儿甩了甩头,跟着江秋儿他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