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是进出宫城的必经之路,故而这条街也成了繁华地之一,延伸到宫门口去。
江春儿就在御街边的糕点棚子里蹲冯之勉,和徐青寄坐在这两日,把周边的小吃都尝了一遍,嘴巴基本没停过?不愧是御街,好吃的都在这扎堆。
她一手托腮看向远处宫城,宫门大开着,朱墙金瓦,飞檐翘角,外头站着赭衣黑甲的侍卫,神色肃穆,腰间佩刀,似乎也能窥到里边的一点风景,富丽堂皇。
徐青寄也跟她坐在一旁等着,此次目的他已经明白了,是要揍一个人,正好,他也看冯之勉不顺眼,非常不顺眼。
江春儿扭头看徐青寄,他正吃着一碗甜汤圆:“我有点好奇,不是说男子不喜欢吃甜么?大哥二哥都觉得腻味,你不觉得腻么?”
徐青寄放下勺子:“小少爷也是如此。”
“他是小毛孩子,你是吗?”
“不随时间改变,他将来长大了您可以问问他。”
“不行,我就问你。”
“不腻。”
“就这?”
徐青寄想了想,顺着她的意多说点:“吃甜练功事半功倍。”
“你说得很对。”江春儿笑得满面春风。
徐青寄不太敢看她的眼,太晃人了,也许是自己做贼心虚,看她时总带有别样的眼光,以致于面对她的举止言语,总觉得她别有深意,果然魔怔了。
他看出街道,正瞧见冯之勉,这些天来,头一回把此人看顺眼了。
及时雨。
“他来了。”
江春儿顺着看过去,徐青寄稍微松了口气。
此时未时末,从宫门里陆陆续续出来些官员,而冯之勉朱衣纱帽,正与同僚交谈着什么,两人就站在护城河边,江春儿看他们谈了一会儿,就上了各自的马车。
待到路过江春儿身边时,徐青寄一颗金丝糖球弹射而去,将车夫手中的缰绳都给割断了,糖球嵌进对面的柱子上。
那车夫一惊,扭头看向徐青寄这边,江春儿笑着朝他招招手,这个车夫,她还认得呢。
车夫当即去询问冯之勉,冯之勉透过竹帘细缝,看到了江春儿,不由得轻轻皱眉。
而江春儿头一回看见还有这样的功夫,抓了两颗糖球塞嘴里咬得嘎嘣响,这也是真的糖:“你背着我偷偷学了什么厉害的招?”
徐青寄扫了她一眼:“照影功。”
江春儿瞪眼:“我们学的是同一门?你有私房钱,不,私房功。”
“五重。”
“那没事了。”江春儿有一点点心虚,瞥向冯之勉,见那车夫竟然抓着断了的缰绳继续走,“嘿,装都不装了。”
她站起来带着一身的流氓痞气,徐青寄也跟上,两人轻轻松松跳上马车,坐在车夫的左右。车夫眼神一变,一掌向江春儿,徐青寄探身一拍他手肘,车夫顿时手臂发麻,另一手收掌为拳攻向徐青寄,两人赤手空拳过了十来招,他就被徐青寄两指压在脖颈上,不敢乱动了,旋即被点了穴道。
江春儿问道:“大叔,原来您会武功啊?可我家小徐更厉害哦。”
冯之勉在马车里出声:“三姑娘误会了,方才没看到你在那。”
江春儿不在意道:“汤圆很甜很好吃,你都不吃,是看不上,想让我开一桌大席请你吗?小徐,去明月楼。”
徐青寄拉过缰绳,慢悠悠驱使马车。
冯之勉语气微冷:“江三姑娘,这是御街。”
江春儿嗓音带笑:“我当然知道,大庭广众,你怕什么?”
冯之勉没想到,自己还没去江家,江春儿反而找上门来了。那日冯夫人从江家回来,所发生的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此刻,是意料之外。
明月楼里,冯之勉一去到包间就看到里边有江春儿的侍女,桌上已上好了菜,有熟有生,蘸料齐全,正中一火炉,炉底红炭明亮,里边浓汤细细翻滚,满屋香气四溢。
江春儿侧身请他进门,一身朱红官服,他不似之前看到的那般满身清儒温和,反而是透着拒人千里的疏离,配上他那眼神,味道就对了,这才是真正的冯之勉。她弯了弯眼:“如何,够诚意吧?天冷最适合骨董羹,现下天还不够冷,不过美食不分季节。”
“江三姑娘费心了。”冯之勉知道江春儿有备而来,索性今日走不了,于是迈进门槛,量他们也不敢做什么。
两人入座,徐青寄站在江春儿身后,一双眸子低垂,看着冯之勉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心中想着待会怎么揍他好,既疼还看不出伤的那种,疼个十天半个月,不,再久一点。
江春儿伸手往后一抓,很准地抓住徐青寄的手,唔,很暖,她就是故意的:“小徐,这么严肃做什么,坐下来一块吃,不过你不许说话。”
“汤圆吃撑了。”徐青寄非得盯着冯之勉不可,不过一身冷肃被江春儿握住手后,收敛了。
半夏站在边上开始布菜,将小炉中的兔肉夹出来。
江春儿拿起筷子:“这兔子是现宰的,我特地和掌柜说要最肥的一只,肉质鲜嫩,汤料味道也调得好。”
她就是要恶心他。
而冯之勉也算见过诸多场面,根本不惧江春儿这一套,一路上已经想过今日她的目的,无非是想询问一件事。
他心里有了底,也就等着江春儿自己开口了,一脸从容镇定,周身气势外放。索然无味,吃得也少。
江春儿吃着吃着觉得不太对劲,冯之勉不是应该被她恶心到,一刻也不想多呆然后问她所为何事,她就继续吊着他,看他敢怒不敢言,怎么如此坐得住?
她方才在御街也吃了不少。
见鬼,撑了。
徐青寄看得明明白白,他虽不知江春儿想做什么,只是说要把冯之勉打一顿,江春儿不会无缘无故揍人,还是揍朝廷官员,定然是此人把她惹恼了,并且,理在江春儿这边,否则她不敢动手。
思及此,徐青寄看着周身冷然的冯之勉,将原本有些小得意的江春儿给压制住,甚至要把江春儿牵着走。
的确,江春儿未出茅庐,岂是在朝堂滚打几年的冯之勉的对手。
他忽而动了身,坐下一边的椅子。
江春儿愣住:“你不是吃撑了?”
“消食了。”徐青寄眼神示意半夏,半夏会意过去布菜。
冯之勉最注重规矩,徐青寄明显是江春儿的护卫,主不主,仆不仆的,荒唐。他搁下筷子:“江三姑娘,天快黑了。”
江春儿无所谓:“距离宵禁还早着。”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江三姑娘身为商贾人家,自然不用遵守。”冯之勉直视江春儿,眸子里那令人不舒服的目光愈加明显。
只听徐青寄道:“我轻功带你回去的话,一刻钟也不需要。”
冯之勉看向正在将花椒酱往自己碗里倒的徐青寄,倒是娴熟,显然不是第一回。
徐青寄无视他,自顾自吃着。
冯之勉道:“江三姑娘倒平易近人。”
他是看着徐青寄说这话的,江春儿能忍住就有鬼了,谁也不能轻视徐青寄:“小徐。”
徐青寄筷子重重一落,起身脚后跟踢开椅子,伸手揪住冯之勉的领子把他拉起来押到墙边——
冯之勉他爹是将军,自然也教得儿子们一点自保的拳脚,不过对于徐青寄来说根本不是事,没一下就被桎梏住,他抬声:“你想做什么!”
下一刻就被点住穴道,别说动弹了,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怒瞪徐青寄。
徐青寄一拳头到他脸颊边停下来,想起来打人不打脸,而后拳头落在冯之勉肚子上。冯之勉只觉得剧痛开始蔓延五脏六腑,他是没想到江春儿胆子这么大,竟敢动手,目光盯着江春儿,迸出强烈冷意。
“啧……把他眼睛蒙上。”江春儿欣赏冯之勉挨打,半夏贴心递给徐青寄一张帕子,把冯之勉的眼睛蒙上。
徐青寄多多少少带了私人恩怨,原本说不在他身上留伤,不过现在不留不行,一手抓着他的肩让他站直了,一手毫不客气往他身上招呼。
冯之勉感觉骨头都被打断,偏偏他又清醒得很,叫也叫不出声,额头冷汗直流。
江春儿听着拳拳到肉,痛快:“你背着冯夫人搞小动作,那我也乱来一回。”
无非就是为了江家的钱财,否则还能为什么?江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徐青寄除了最开始那一拳,其余都是避过要害,见差不多了,他停手看向江春儿:“还继续吗?”
“差不多了吧?”江春儿看他脸色嘴唇都白了,喘息声都变得尖锐。
徐青寄解开冯之勉的穴道,一松手,他便顺墙而坐,痛苦蜷缩。他喘了几口粗气,拿下蒙眼手帕,盯着江春儿咬牙切齿:“有本事把我打死在这里……”
“那肯定是不敢的,有本事你回去跟你娘告状。”江春儿怒极反笑,“懒得跟你废话,你们要多少,做什么。”
冯之勉重重咳了两声:“你倒聪明,猜出一二。”
她真想再上前狠狠踢他两脚:“不然你们图我江家什么?”
冯之勉缓了下来:“让他们出去。”
江春儿还没出声,徐青寄已经带上半夏出门,见状,她道:“现在可以说了?”
冯之勉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冯家债务,四百万。”
“四……四百万?”她家有这么多钱么?她以后不会上街要饭去吧?江春儿就想打死这个龟孙!
就他们这种人家靠着俸薪,三代人都不可能还清,她咬牙切齿:“吃准了我娘心软,有过命的交情是吗?”
冯之勉冷眼看向江春儿,他其实一点也不想与这些商贾人家打交道。
“我要说不呢?”江春儿反问,“大概有二三十多年没见过了吧,只要我不道德,不要脸,你奈我何?”
“你……”
“看不上江家,还想要江家替你还债?”江春儿简直要气疯,踢开椅子走到他面前,睨着他,“当女表子还立牌坊。”
这话刺耳,冯之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听江春儿继续道:“你该庆幸碰到江家,庆幸老子看不上你,否则换成别的人家,堂堂探花郎娶个商贾之女,会成为京都一大笑柄吧?”
“闭嘴。”冯之勉怒喝。
江春儿冷哼,半蹲下来与他平时:“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那天令堂来我家,低声下气求着这门亲事,我娘不答应,她脸色难看得跟吃了屎似的,但一个屁都不敢往外蹦,礼数周全把茶水喝完了再走,你又有多大的脸?知恩图报是我们的道义,却不是你威胁人的理由,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你和令堂差太多了。”
冯之勉忽而扯唇一笑,眸子里嘲讽意味十足:“的确差太多了。”
江春儿压根不想跟他耗着,把徐青寄叫进来,徐青寄喂了他一颗药,一抬他下巴逼着他吞下去。
冯之勉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什么东西!”
江春儿痛快了:“一刻钟后就不疼了,回去应付应付你爹娘,不过明日就难说了。”
冯之勉只能死死瞪着她,没有一点办法,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粗鄙。”
徐青寄当即又封住他穴道,这次把他肩给卸了,又很快移正回来,瞬息之间疼了两次,冯之勉眼前阵阵发黑。
江春儿听着那咯嚓声,抖了抖双肩:“小徐你太残暴啦。”
徐青寄面沉如水,清音如剑:“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一时包间里静默无声,唯有桌上红炭烤着小火炉,里头浓汤发出咕噜的沸腾声。
一刻钟后,冯之勉药效上来,身体的疼痛消退很多,徐青寄贴心打人不打脸,也没打他的腿,甚至留着他右胳膊,待到夜半药效一退,让他哭都哭不出来。
江春儿有一些疑问,欠钱这种本可以直说,但冯夫人硬是推脱,还非得结亲,就很迷惑。她认为能教出冯之勉这样的儿子,爹娘大概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是不想还钱了?当她江家是钱庄,拿完就走?若非有一命之恩,她真想今晚去拆了毅侯府。
作孽!倒了八辈子血霉遇上这么奇葩的人家。
天色渐晚,入夜渐凉,没什么节日,路上行人少了许多,不过那些玩乐的坊里,依旧欢声笑语,琴音歌声传到街道上来。
他们一行三人就走在大街上,风吹就把江春儿心头的怒气吹散,稍微冷静了点,她闷声:“你说,他会报复我吗?娘说不许打人来着……”
徐青寄看了她一眼,也许江夫人其实是在变相提醒她,不然这丫头现在老实得很,又怎么会想到把人打一顿?还是光明正大把人从御街强行劫持上酒楼。
“有求于人,他不敢吭声。”徐青寄其实在门外听得清楚,“三姑娘也说了,没有与夫人的这份渊源,他真要娶一个别家的也说不定,两相权衡,他知道该怎么选。”
江春儿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不然过年爹回来没准又要打我了。”
徐青寄只觉得好笑,原本江春儿只怕江安,现在多了一个江老爷,他嗓音都带了笑意:“揍他之前,没想过?”
“想什么?打舒服了再说。”江春儿不满他的神情,“你这是嘲讽我吗?”
徐青寄立马否认,再认可:“三姑娘做得很对。你也想过他不敢报复你,是三思而后行了的。”
这话把江春儿的毛给撸顺了。
“此人过激,也太傲慢了,他也配得上我?”江春儿冷哼,低着头眼尾瞄了一眼徐青寄,心里补上一句,你才配得上。
这话仿佛已经出来一般,喜滋滋抿笑,手背擦过徐青寄的外衫袖子,她忍了很久,才忍着没去拉住他的手。
半夏跟在他俩身后,眯眼盯着他俩的手,心中给江春儿打气:牵起来!大胆点!姑娘冲!哪知江春儿环抱双臂,步伐大摇大摆起来,半夏傻眼之余,还有鄙夷,怂!
徐青寄余光尽是江春儿俏丽的侧脸,似乎从不知不觉间,她面上神情透着某种坚韧,眸光里有期盼,那种知晓前路何在的期盼,不似从前那般浮躁迷离。他想她越来越好,知世故懂人情,最好独当一面,身边亲朋亦是助她护她,如此便可免伤受害,一路顺遂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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