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如往常一般,江春儿依旧在大书房。辰时,小厮就上前说有人来拜访江夫人,江夫人听到此人的名时,怔了一下。
江春儿眨眨眼:“娘,您认得这个冯夫人?”
“年轻时的好友,二十多年没见过了。”江夫人心中感怀,二十多年不见,本想好好准备再去拜访她,不曾想,她亲自来了,多多少少有些羞愧。
江春儿不怎么知道江夫人的往事,待江夫人和张妈去见客后,她绕路至花厅,躲在小门边上,借着屏风遮掩,悄悄看进里边。
那是个身着暗紫锦衣的女人,背对着江春儿,当她看到江夫人后,激动站起来时,才看清她的脸,眉目含有英气,保养得体看不出真实年纪,按照她和江夫人是好友来看,年纪和江夫人是差不多的,四十多岁。
江夫人确认是自己认得的那个人后,笑着行礼:“见过冯夫人……”
“敏书,你我之间怎如此见外了?”冯夫人连忙上前扶过她。
“礼不可废。”
江夫人请她上座,她却和江夫人挨着坐一块去了:“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来京都也不知来看我,若非开济说你在京都,我们这辈子是不是都不见面了?”
“哪里,我原先也不知你在京都,后来,我是近乡情怯。”江夫人握住她的手。
“你情怯,我只好来了,”冯夫人把她上上下下打量,哽咽,“看你日子过得还不错,我这二十多年悬着心终于放下了,当年我离开溪关后,总担心你过得不好,后来我再去找你,你大哥却说把你卖与人做妾,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我还以为……”
说着说着,她就红了眼。
江夫人也红了眼:“一晃都二十多年了,本应该,是我去你府上的……”
江春儿倒不知江夫人原来是买回来的,也从没听过她还有亲人在世。
“什么你去我来的,幸好你到梅花书院,开济才碰到你……哎,你与他……”
“如今老爷待我很好,有儿有女的,孙儿都半大不小了,不想那些旧事了。”江夫人打断她,上次两人无声一拜,已算是正式道别,各有日子要过,切勿传出流言蜚语来。
冯夫人反应过来:“你苦尽甘来,我心里欢喜。”
听到这,江春儿脑瓜子里补了一下,江夫人原来还有个旧情人?就在江明睿书院里……她爹也够荒唐的,不会做做好事成全苦命鸳鸯吗?都有她娘了,还去买妾……
看江夫人这气韵端庄,从容冷静的模样,平日里也温和说笑,知书达礼的,这什么人家,竟然舍得卖了。
江春儿就事论事,腹诽心谤,继续蹲着偷听,她只知道江夫人原是家道中落的,现在明白了——
江夫人家祖上出过好几个进士,之后渐渐落没,原是她父兄屡考不中,消极沉闷,沾染了赌,原本家境殷实,都被这俩挥霍,走投无路便把她这女儿卖给他人做小,好几次都被冯夫人救下来,她父兄因此越发无耻,竟讹上冯夫人,冯夫人直接就把江夫人买了,又还她自由身,让她独自过日子,原以为风平浪静了,只是冯夫人嫁人离开后,她的父兄又来把她带走,一纸户籍,衙门把她判回去,父兄再次把她卖给地方恶霸,恰巧被江春儿生母看见,花了三倍钱买回来。
唔,原来是她亲娘买回来的,敢跟地方恶霸抢人,厉害啊,她听来的都是她亲娘有多温柔心善。
不过她也有个问题,照理,她亲娘应该会把江夫人放走吧?
她想不通,和半夏从花厅里溜出来,感叹江夫人以前过得真惨,然后看四下无人,嘘声:“听说恰是明睿的先生,我倒想见见了。”
江春儿看半夏一脸菜色:“放心,我岂会不知轻重,就想看看是什么人而已。”
可能是个负心汉,江夫人当年才跟着她亲娘走的?
临到去接江明睿的时辰,江春儿就在梅花书院外等候,坐在马车外边,熟料一声动静在她身后传来,路人惊慌四散。
江春儿歪头向后看去——那是一辆不受控的马车,此时正冲撞而来。
“半夏张叔……”江春儿拉过半夏和车夫跑到边上去,旋即跃身向前,十多步的距离几息之间就过去了,落在马车上,车夫颤巍巍,死死抓着缰绳:“姑娘姑娘……”
江春儿竟然还抢不过他的缰绳,气恼拽过来:“撒手!”
她拽过缰绳,绕在手中几圈,那马匹因此嘶鸣挣扎得更厉害,一个猛冲,江春儿掌心手背都被磨出血来,眼看就要撞上她自己的马车,咬牙提了内息,缰绳回收,马匹嘶鸣声尖锐,前蹄高高扬起,江春儿差点都抓不住,又控制力道不让马匹后仰翻了去,如此僵持片刻,才消停下来。
江春儿手心血红一片,又疼又辣。
“多多……多谢姑娘……”车夫惊疑未定,跳下马车,朝里出声,“公子您还好吗?”
从马车里出来一个灰衣的年轻男子,脸色不太好看,大概也是惊到了,他注意到还在抓着缰绳的江春儿:“多谢姑娘,你的手……”
“别动。”江春儿的手僵住了,那缰绳的刺似乎扎进皮肉里,疼得她额角出汗。
“我送姑娘去医馆吧。”
江春儿哪里跟一个陌生男子靠得这么近过,立刻松开缰绳,十指连心,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
她连忙跳下马车:“不必,我有马车。”
那头半夏牵着江明睿跑过来:“大姑姑……”
半夏拿了手帕缠绕住江春儿双手:“先去医馆。”
那男子当即道:“最近的医馆就在前边右拐。”
半夏谢过,扶了江春儿上马车。
江春儿上去后直呼倒霉倒霉倒霉,自己的手血肉模糊,帕子也都染红了,生怕吓到江明睿,让他别看。
“大姑姑好厉害。”江明睿双眼放光,自打上回在万武堂看到江春儿与林生风的比试后,他心里就把江春儿放在第一厉害的位置。
“那是,压根不疼。”江春儿抬了抬下巴,其实疼得想流泪,死要面子活受罪。
医馆果然很近,江春儿下了马车,就让大夫来处理伤口。
江春儿尽量不去看,尽量忍着没动,双掌和手背热辣得要烧起来一般:“大夫,不会废了吧?”
“姑娘放心,不会,仔细别碰水,恢复得快。”
不一会儿,那灰衣男子跟了过来,生得倒是面善,只不过看着令人不大舒服,尤其是那双眼,似乎在看人,但并没有温度,有种……疏离感。
只见他作揖:“恕我失礼跟来,方才多谢姑娘。”
“只是一点小事,你要真心谢我,待会儿把诊金药钱付了就行。”江春儿一点也不想与外人有牵扯,能用钱解决的尽量用钱解决。
“应该的。”
江春儿不说话了,偏头吩咐半夏:“你先回去跟娘报个平安,不然她该担心了。”
半夏寻思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应声而去。
等大夫把她的手清理干净,之后上药,这一折腾,也有两刻钟之久,而那男子依旧没走,乖乖去付了诊金。
如此,天已经黑下去,江春儿庆幸自己还好让半夏先回去,否则家里该鸡飞狗跳了。
“大姑姑,还疼吗?”江明睿看江春儿两只手都包得严实。
“本来就不疼,走,回去了。”江春儿起身谢过大夫。
那灰衣男子温声:“天色已晚,姑娘路上当心。”
江春儿就怕他来一句送送之类的,还好是个有眼力见的:“公子也是,告辞。”
出到医馆门外,灰衣男子目送江春儿离开,这才走回自己的马车。
江春儿一回到家中,绕是半夏给江夫人他们说了,看到她的手,江夫人还是心疼:“方才半夏把药拿回来煎了,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你吃点东西再回去休息。”
她应下声,胡乱吃了点就回去了。
入夜,江春儿吃过这药困得厉害,不过手也没那么疼,很快便睡了过去。半夏守在床边,防止她睡着以后乱抓乱挠。
后半夜时,半夏昏昏欲睡,她本来绣东西提神,后来撑不住,扎了几次手,又精神几次,这下是真撑不住了。
她拍拍脸,明晚她应该叫个人还跟她轮首才对,所幸江春儿向来睡得老实,翻了几次身也没压到手,偶尔挠痒痒。
又过了片刻,她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的,一阵风吹把小桌上的灯给灭了,她脑子不清醒,下一刻就趴在床沿睡过去了。
徐青寄收回点了半夏穴道的手,这才看向江春儿,俯身握住她手腕看了看,似乎是伤了整个手心手背,不由得轻轻皱眉。
谁知江春儿动了一下,徐青寄立马警惕看向她,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不过是她脸上痒痒,手抓了过去,疼得她梦里哼哼出声,徐青寄把她的手挡开,替她挠了两下,触手细腻柔软,他忍不住碰了碰,想起原来还捏过,便又再捏一回。
这连日来烦躁,此刻竟平静下来,
他如何不知这次是把江春儿气狠了,只是不知应该怎么做,只能让她离自己远点,否则会左右他的心绪。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恐步他爹后尘,岂敢来肖想她。
徐青寄低声叙叙:“我很喜欢馋馋,把它交还给四姑娘后,那段时日时常想念,之后就不想了,想必对你也会如此。”
以对那只猫的拿起和放下来比较,他似乎说服了自己,面有释然,如若他眼里没那般热切专注盯着江春儿。
徐青寄守她至黎明破晓,见她似乎快醒了,这才解了半夏的穴道,无声离开。
江春儿养成习惯,每日都醒得早,就是下意识抓抓手,疼得大叫一声,把半夏惊醒了:“姑娘!”
“疼疼疼……”江春儿眼泪都出来了,“你说我逞什么能啊,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您心善。”
“呸,我是怕他撞坏了我的马车。”江春儿坐起来,看了看外头,“快点了,明睿要出门了。”
她刚穿好衣裳,外头就有人来敲门:“三姑娘,少夫人传话来,说徐哥送小少爷去了。”
江春儿一怔:“知道了。”
然后小声嘟嚷:“算他有良心……他的伤如何了?”
“已经结痂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