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儿如此不正常,江家人都看在眼里,大书房里走神,饭桌上傻笑。
江秋儿在桌下踢了踢江春儿的脚尖,江春儿回过神来,见一桌子人看她,自然而然就摆摆手:“吃啊,多吃点,明睿,快吃。”
江明睿作为方雪行派出去的小细作,每天跟着江春儿,可惜什么也没发现。方雪行在这一点上失算了,因为江春儿压根不出门,成天往武场跑,哪会想到问题出在徐青寄身上,加上江明睿又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能知道江春儿对徐青寄有心思就有鬼了。
再者,江明睿也很喜欢徐青寄。
一顿饭出来后,江秋儿拉着江春儿,小声问:“三姐你怎么回事?”
江春儿羞出于口,脚尖在地板上碾啊碾,不过想想,她跟江秋儿有什么好隐瞒的,况且她又聪明,没准还能出出主意。
她拉着江秋儿往前走,把身后的半夏茯苓赶远点。
四下见无人了,才趴在江秋儿耳边:“……”
江秋儿无语:“三姐你倒是说。”
江春儿反复几次,但话到喉咙却总是出不来。
见她一副含羞带怯模样,江秋儿压低声音:“三姐……有心上人啦?”
“小点声!”江春儿赶紧捂住她的嘴,左看右看。
江秋儿眨眨眼:“真的?”
回以她的是嘿嘿直笑。她没想到就去东园一个月的功夫,江春儿竟然……于是连忙追问此人是谁。
江春儿附在她耳边,说出“小徐”二字,唇齿间似咬了一口甜糯香软的枣糕,连自己耳根都发痒了。
“什么?”
变天了这是……江秋儿不可置信:“三姐可别逗我。”
江春儿蹲下来捧着脸,冲她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拉拉她的裙摆示意她也蹲下来:“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江秋儿还在晴天霹雳中,好半天才回神:“我跟人说,那也得有人信才行。”
徐青寄待在有江家十个年头,就和江春儿相处了十个年头,这朵花按理来说要开早就开了,竟磨蹭到现在,也是怪事一桩。
江秋儿再次确认:“你来真的?”
江春儿板起脸:“你看我像假的吗?”
“那……小徐他呢?”江秋儿凌乱了。
江春儿被问住了,她要知道徐青寄的心思就好了。姐妹俩一时间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
“您……咳,你真不是开玩笑?”
江春儿向来与江秋儿交心,见她如此,登时不满了:“你什么意思?我生气了!”
“别别别,我不是那个意思三姐。”江秋儿把江春儿拉回来,“……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着也得过了爹娘这关吧?”
“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武功又好,爹娘有什么不满意的。再说了,你看爹那态度,”江春儿想到徐青寄曾说过的,说他爹与江老爷有点缘分,“你看,咱爹和他爹这一层关系,那不就是亲上加亲?”
江秋儿第一次知道亲上加亲还能这么用。
江春儿说出来后轻松了点:“秋妹,你说我怎么让他也喜欢我?”
江秋儿一脸为难,她怎么知道。
“你不挺会的吗?你看你把魏显裴吃得死死的。”
江秋儿蹲得腿麻,站起来顺便把江春儿也拉起来:“那是他有所图谋,图钱财,图地位,图人脉,本不是为我。”
江春儿挠挠头,似懂非懂:“……那怎么办?”
“三姐喜欢他什么?”
“我也不知啊,我就想看见他。”
江秋儿已经缓过劲来了,她向来不把徐青寄当一般人看待,那身气韵非常人所有,谦和有礼,不卑不亢,这样的人定有些来头,也自然有他的秘密,诚然,没有是最好的。
不知根底的人,有如漂萍,很虚。
江春儿咧嘴一笑:“好秋妹一定要保密。”
“三姐再不克制点,全家都知道了。”
江春儿摸摸脸:“很明显吗?”
“非常。”谁能想到是徐青寄,江春儿本就经常去武场,若是外头的人,半个时辰就能挖出来。
江秋儿由衷道:“三姐最好探探他的来历,我没说他不是什么好人,要是如此,爹也不会带回来,就是……总之……你喜欢他怎能不知他。”
“秋妹好会!”江春儿双眼放光。
“不会。”江秋儿瞥着她,凉凉道,“等爹回曲见以后,我又要去东园。”
“明白,我岂是见色忘友之辈,这几天都陪你,明晚中秋咱们去逛夜街,骗你是小狗。”
江秋儿这才满意,顺便翻旧账,把江春儿的剑挖了出来,让她很羡慕徐青寄了,直言她要是个男子就好了,天降四千两,都不用干活了。
次日中秋夜,江春儿虽说答应了江秋儿要跟她出门,可是不妨碍她跑去武场给徐青寄带了一堆好吃的,然后叨逼叨起来:“待会儿我要和秋妹去天武广场放天灯,你还不能出门,我帮你放一个,要写什么上去?”
徐青寄感谢江秋儿终于把这反常的祖宗带走了。
“没什么要写的,多谢三姑娘。”
江春儿不信:“那以前咱们去放天灯,我都看见你写了,唔……难道实现了?”
徐青寄眼睫微动:“只写了天灯二字。”
江春儿再蠢也不会信这个,不过问题不大,她灵机一动,跑去书房拿来纸笔放在矮榻小桌上:“那你写纸上,我帮你塞进天灯里。”
徐青寄心想要是不写,她不会罢休,于是提笔在纸上写了“天灯”二字,字迹清晰悦目,工整却不显呆板,一看就是练过的,江春儿的鸡爪字和他比根本不是同个台阶的。
“你什么时候练的字?真好看。”江春儿是真心夸,她时常见徐青寄练功,没撞见过他练字,似乎他也能说些书文……她好像发现了徐青寄身上的新东西。
江秋儿说过的,喜欢他就要知他所有。
“早上会写写。”徐青寄把纸张递给她。
江春儿推回去:“我是帮你放的,你要写自己的名字上去,不然神仙能知道是你?”
行吧。
徐青寄又把自己的名字也写了上去。
江春儿这才心满意足出去:“哦对了。”
徐青寄立马收起如释重负的表情,盯着站在门口的江春儿,只听她嗓音清脆:“中秋吉祥。”
他只是稍怔两息,旋即温声轻语:“中秋吉祥。”
要有这四个字,中秋才算完整。
徐青寄听着那叮当环佩声越来越远,最后却没有消失,估计她人还在外边。
这声音明快,久久不散。
他缓缓走出门外看了看,武场上空无一人,残阳在屋子身后倾洒,将所有影子拉长,她即便要躲在这里,也能一眼看到她的影子。
所以这挥去不散的声音,是从心间传来的。
所以,她在心上。
徐青寄倚靠门边,眸子里倒影的天际层层卷云如浪,浮云能随风或聚或合,变幻形态,而他只有一条路能走,不能为任何外物干扰。
可也想有如置身无数个梦里一般,得以握住她的手。
一切源头就在那夜的荒唐梦境里,此后看她总有别样目光,会将她的好意无数放大,刚好能把心间填满,也怪自己没有一点防备,更仓皇是,此刻的自责里,竟生出一丝期盼,渴望她也开个窍,又怕她真的开窍。
许是许久不眨眼,又或者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干涩得眼眶发红,从眼底渗出一层水光,显得委屈无措。
日落西山,夜幕来临,似乎能听到外头长街的喧闹声,远方天幕烟火绚烂。
没多会儿,他听到个些许沉稳的脚步声,心中有了底,收拾起表情,就见江老爷提着个食盒走上来,另一只手提着灯笼。
江老爷看了一眼武场前方的圆月:“怎么杵门口。”
“听到您过来。”徐青寄笑了笑,从屋里取来一盏灯,放到外头的石桌上。
江老爷把灯笼挂在树枝丫里,将食盒里的点心取出来,坐下又给他斟上一杯:“你受伤喝不得酒,蒸了桂花奶露来,味道还不错。”
“多谢江老爷。”徐青寄与他轻轻碰杯,“中秋吉祥。”
“中秋吉祥。”江老爷小抿了一口酒,本就随和的面相此刻更为慈善,“事到如今,你还要去吗?”
徐青寄一顿,看向那轮圆月。
江老爷继续道:“江湖之上,如鬼翁灵婆这类高手不少,比他们厉害的也有很多,齐增锦就是其中一个,你爹尚逊于他,而你时日无多。”
“我明白的。”徐青寄垂眉。
江老爷叹了口气:“你爹把你交给我,是他放弃了赌约,而我却不知把你交给柳清公是对是错。”
当年徐爹重伤不治,临终前一纸书信让江老爷来把徐青寄接走,信上说过让徐青寄别执着于此,而徐青寄却是跪下哀求,他无法拒绝,只能把他交给与自己还有些渊源的柳清公,由柳清公来教导点化他,也许他有朝一日能够想明白。
徐青寄轻轻摇头:“父辈几代人修炼入魔而殒命,就为拿回徐家的东西,我身为徐家最后一人,不能不去,即便没有柳清公。”
这是生来便刻进他骨血里的,当年若是他父亲拿回来了……但最终没有。
“你年纪还轻,大好前程似锦。”江老爷由衷道,“罢了,我只是想说,这世上比那百年赌约有意义的多了去了,倘若你真决定,我也拦不住你。”
徐青寄抿了一口桂花奶露,清甜爽口,唇齿留香,似乎和某个人身上的香味很近。他举起杯来:“您对青寄之恩,无以为报。”
江老爷与他碰了一下:“或许可以到外边看看,入入世,见见人,历练一番也未尝不可,逢年节日你回来看看我就成,省得成天在这受那蠢丫头的鸟气。”
说到最后,他笑出声来。
徐青寄拇指掐了掐食指指节,眉目格外柔和:“三姑娘心性纯净,为人热诚,也是常人所不及的。”
听别人夸自己的闺女,江老爷当然高兴,嘴上还是说:“太笨了,又鲁莽,吵得很,哪个婆家敢要她。”
徐青寄唇角微微绷直,想到江春儿将来是要嫁人的,心头就冒出一根针来。
他和江春儿是两路人。
相比与徐青寄和江老爷两人赏月谈心,不宵禁的中秋夜街格外热闹,车水马龙,火树银花,长灯如昼,高楼屋顶上有许多人在点香赏月,歌声悦耳,琴音悠扬。
江家一家子在一块赏完月后,江春儿就出门了,除了江秋儿,还有江并江明睿也一起,一到街上,手提鱼鳞灯刨花灯等等,两两手拉手以防被人群冲散。
江春儿惦记着点天灯,从长街头逛到长街尾后,便是京都天武广场,京都四条大主街都通向这里,往往节日有什么大事,都会在此进行,比如万家齐拜灶王爷。
她傍晚偷偷把徐青寄写的纸条拿出来,“学以致用”,一回院子就去书房把那“天灯”二字剪掉了,只留下名字,跟在后边继续写下自己的名字,背面很隐晦写着——一起发财。只要是在一起就成,管他是发财还是什么,写完后对着纸张傻乐。江秋儿进门撞见这事,竖起大拇指,直言厉害。
江并看到她天灯上挂着用红绳绑着的小纸条:“你这是顺便帮小徐放了?”
“对呀,他今年都不能跟我们出来呢,我这么心善,当然帮他啦。”江春儿听从江秋儿的话,自然大方点,克制点,大家伙就猜不出来了。
果不其然,江并一点怀疑的心都没有。
姐妹俩对视一笑,只有半夏一副看穿了的模样,这是陷进去了啊……
江春儿和半夏小心翼翼把天灯放上去,暖黄映着她兴奋的脸,看着天灯缓缓上升,汇入诸多天灯长河里。
“三姑娘?”有人叫住她。
江春儿顺着声音看去,就见褚飞雁双眼弯弯,她身边还跟着章聚。
当初是他们来给徐青寄送药的,一来二回就熟识了。
“好巧,你们也来放天灯呀。”江春儿觉得明年她也能拉着徐青寄的手来放天灯,一起放一个,不,等到明年那也太长了点。
原本江春儿的一行四人,改为一行六人,那褚飞雁看到江明睿,眼睛都直了,上去就捏捏江明睿的脸,把手中的糖果都给他。江明睿这小子很会说话,一张嘴抹了蜜似的,拉着褚飞雁的手走了。
结果就是江并章聚手里拿着自家姑娘们个灯跟在她们身后。她们也是有分寸的,没跑太远,都在两人的视线里。
两人气质相近,同属公子如玉,不过章聚更显温润而泽,江并多有风流随性之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最开始说的是登阳楼那事,寒暄关心一下双方亲者友人的伤势,一边说一边接过自家姑娘们递来的各种玩具还有给他们吃的零嘴儿,转眼手上全是,然后各自倒苦水,说什么跟姑娘小孩儿出来玩就是个体力活儿,还得防着她们乱跑,另一个大为赞同。
两人堪堪心心相惜没多久,路上多有大胆的姑娘们丢点荷包手帕之类给他们,章聚问他:“娶亲没有?有心仪的姑娘没有?”
江并表示老光棍一个,下一刻,章聚手里的荷包手帕全塞他手里:“多谢理解。”
不,他不理解。
如此走走停停,一条街走了大半个时辰,姑娘小孩们并没有累这种说法,还能跑上画舫吃喝玩乐一顿尽兴,斗酒、斗诗、玩牌。江明睿舔了果酒,实属一滴醉,最后要江并背回去。
“走远了。”章聚揽过褚飞雁的肩,“努力一下,九年后也能这大。”
褚飞雁耳根一红:“回去回去。”
章聚低笑:“先到明月楼接阿骁回去,不然把他孤家寡人丢在那?”
若非杨临风今晚不出来,这差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李骁真逞能得很,这么重的伤非得出来溜达一圈,不止如此,才在家躺了两天就往外跑,皇帝还给他找活干,极其配合他演戏,李骁痛在身上暖在心里,直言他的皇弟是懂他的。在章聚和杨临风看来,就是上赶着找虐,不像林生风,舒舒服服躺家里。
得知章聚小两口和江家三兄妹外加一个小娃娃逛街,李骁道:“你俩到生风那里去和他说说。”
褚飞雁疑惑:“说什么?”
章聚岂会不懂李骁的意思:“说咱们和三姑娘玩去了。”
“……”缺了大德,见不得别人安逸在家。
章聚才懒得跟他开玩笑,再次念叨:“你再这么乱跑,别说伤能不能好,好了也得落下病根。”
李骁也再次回他:“不差这一点。”
从战场带回来的毛病多了去了,膝盖骨伤、老胃病,没事儿还得头疼整夜失眠,二十三的年纪,三十二都比他能蹦能跳。
章聚道:“现在人都跑去霜山赏枫,入冬也都在梅园,东园菡萏谢了,清静,适合养伤,到时你就说到那边去查点就完了。王定之的庄子还封着。”
“我疯了?”两年前的案子卷宗都可以蒙尘了,他再去翻出来多少有点大病。
褚飞雁闷笑:“谁敢质疑殿下您呢,趁机会带上小白去清闲清闲。”
李骁挑眉:“显得我很专政。”
要不是江家账本那事要推后,他还真不答应去东园。
待章聚褚飞雁从安王府回来的路上,章聚说明日要去万武堂一趟。
“你不会真做这么缺德的事吧?”
“想什么呢,”章聚道,“你还记不记得赵柄的伤口?”
褚飞雁当然记得。
“那日鬼翁灵婆的尸体我无意看了一下,觉得他们的伤口似曾相识,方才我与江并聊天,忽然想起此事,或许,跟那个小徐有关。”章聚曾在赵家门外遇见过江春儿,想来并非偶然,诚然,赵家本就罪有应得,他只是好奇这个伤口。
鬼翁灵婆的尸体停在义庄,是不是同一个伤口,只要林震看了,自会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