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儿跟孟为领了些银钱,还有干净的换洗衣裳,路上她打听广武营的消息,方知霍迎并不和钟尧在一块,而是在燕京跟随陆义贤。
燕皇室虽灭,国内依旧战乱不休,各地燕人翻开族谱,但凡与皇家沾点边的,都打着复燕的旗号,百十乡里,一呼百应。钟尧至今还在勤宁驻守,只为休养恢复元气,先平定这一方。
随着四人走过回廊,从洞门过,孟为道:“徐少侠跟欧阳少侠关系近,青霞宗的几位住在那一头。”
江春儿谢过:“有心了。”
孟为笑道:“是白将军的意思,我跟白将军二十多年,头一回见他老人家如此称赞后生。”
他既为白万节的近侍,怎么能不清楚白万节的打算,有意无意道:“白将军这次回京养老,总算可以见一见定侯,该有十多年没见面了。”
江春儿惊讶:“想不到白将军和侯爷还是老友。”
孟为解惑:“他们同出东苍侯府。只是定侯丧子后,将军又身在敏州,就很少联系了。”
江春儿了然点头,孟为看了她一眼,也不拐弯抹角:“两府关系近,断不会有是非让江队正为难。”
她立马懂了,深感赞同:“我回头会问问他的意思。”
看孟为脚步轻快了许多,她暗自道:你高兴早了。
类似的话,她没听过十回也有八回,对此,她都用这么一个标准回答。这群人为招揽徐青寄,除了闻声来她这敲打的,还有反着来的,比如给徐青寄送美人钱财,更有不大聪明的,请她去喝茶,实则绑票威胁,也不打听打听她能徒手挑翻几个土匪窝。
从官衙出来,江春儿顺着方才朱盈袖说的地方去,是在一家酒楼里。
燕国与西鹿秦晋之交,商贸往来,单看鳞次栉比的街道便可知原先有多繁华,而今就有多萧条冷清,成排的店铺,招牌幌子恹恹随风。
江春儿踏进酒楼,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这酒楼里坐有不少武林人士,正在擦拭兵刃。听孟为说,附近的江湖门派不降的都被血洗了,想必这群人刚回来。
她不经意间的一扫,目光停留在一把剑上,那剑鞘刻有二十八星宿,浑厚大气。这剑她认得,名为云河,当初买至清时,林生风给她看过,想不到能在这再见。不禁将目光移向剑的主人,是个红裙黑衫的年轻姑娘,似乎是个瞎子,以黑色布条遮住双眼。
酒楼内的跑堂伙计看到江春儿,辨认了一下衣裳和样貌,上前小心询问:“敢问可是江姑娘?朱姑娘说您来了就让小人给您带路,她有事先离开了。”
江春儿点头,正要跟去,从后门就走来两人,皆穿西南军戎衣,为首的将军她并不认识,何况脸色黑中带红,整个人好似冒着星火,瞎了眼才上去招惹。她略略往边上让路,那跑堂伙计浑身发颤走不动,她好心提着他的后领拉到一边。
也不知那位将军的身后之人与他说了什么,他看向江春儿,在她面前停下,沉声:“小女星若,承蒙照顾。”
“原来是楚将军。”江春儿正身行了一礼,“星若一切安好,她已经回咸灵了,您可放心。”
楚瀚山这才神情稍霁,原本一双瞪圆得要突掉出来的眼,又收回眶中,江春儿忽然知道楚星若激动得生气瞪眼是随了谁。
“我是来见徐青寄的。”楚瀚山没头没尾道。
江春儿抬眼与之对视,这时酒楼大堂内响起细微的议论声:
“咦,不是说徐少侠和欧阳荻在渡月岭遇险了么?”
“还活着?”
有孟为在先,江春儿能猜到楚瀚山的来意,这么生气出来,估计没谈成……没谈成也在意料之中。
且不说徐青寄还有要事在身,既然都得罪了,江春儿也懒得打太极,侧身让路,恭敬道:“将军请。”
神色没有半点恭敬,一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楚瀚山盯了她一会儿,后槽牙拧得咯咯作响,甩袖离去。
江春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无声轻哼,西南军可管不到广武营头上,她才不怕楚瀚山。她瞥了跑堂伙计一眼:“带路。”
留下这一堂子满头雾水的众人面面相觑。
出了后门,江春儿与身后的文鸿文昭道:“这段时日麻烦两位前辈了,我等小徐好一些就回咸灵,二位有何打算?”
他们是杨府的门客,她哪敢吆来喝去。
“随你一同回去。”文昭道,杨临风给的任务就是保证江春儿的安全。
“也好,两位先在此休息,大清早跑到现在了,我这里没什么要紧事。”
江春儿让跑堂伙计安排二人,让人指路,自己去找徐青寄。她想知道徐青寄说了什么,让楚瀚山如此动怒。
客房很快就找到,她故意发出脚步声,还没敲门,门就已经打开了,对上徐青寄略带紧张的神情。
她挑了挑眉,捻起徐青寄一缕半湿的发尾扫扫他的鼻子,踮脚越过他的肩看进屋内:“你这什么表情,里边藏小妖精了?”
徐青寄点了她眉心,将人拉进屋,低声问:“有没有在楼下遇见楚瀚山?”
“嗯,给我甩了好大一脸子,我真无辜啊,你都跟他说什么了?”江春儿顺势抱住徐青寄,就分开这小半时辰的功夫,他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没什么熏香,就是沉于他身上的暖意,一点都不想动,将一身重量都交过去。
徐青寄尽量避开她的伤口,双臂收紧,想到楚瀚山搬出华朝阳华太尉:“他先威胁我渡月岭擅自行动,又威胁到你。”
方才他真怕白万节对江春儿动手,又想到有文鸿文昭在,才放心一点。
江春儿越听越气:“他有什么脸说你擅自行动?没有你,燕军兵分两路他都被蒙过去,还交个屁差!过河拆桥,怎能这么坑你?”
要真在请功折子上除名,徐青寄免不得遭人唾骂耻笑,一想到会这样,江春儿拿刀的心都有了。
徐青寄揉着她的后脑以作安抚,楚瀚山提到江家的那一刻,他也狠下决心:“白万节若想保住最后一战的名声,收回来的尸体只能是岑连。”
江春儿皱眉:“你跟他说尸体不是岑连?你如何认定不是?就凭设计了你和欧阳大哥吗?这太武断了。”
这里边有太多不确定的东西,江春儿抬起头来:“今晚我们去辨认尸体?”
“已经送往燕京了。”徐青寄抱着江春儿坐下,单手倒热茶,酝酿用词,“且假设岑连未死。楚瀚山来之前,我问过朱姑娘,他们都以为我和欧阳命丧渡月岭,向秋梧山庄的人打听过细节。”
白万节带兵顺着徐青寄留下的标记,找寻燕曙和岑连的踪迹,最后在峡谷内中了陷阱,白万节的腿受伤。之后被燕军夜袭,次日离开。
“夜袭一战,岑连依旧生死未知,但确定带回来的尸体是在峡谷内挖出来的。”徐青寄道。
江春儿欲言又止,抿下一口茶,担忧道:“若是假的,陆中丞验出来怎么办?追究下来,白万节依旧能把责任推给你。”
“这尸体若不与岑连有相似之处,白万节不会带回来。”徐青寄早就想好了,“退一万步说,就算陆中丞真验出来,亦不会公之于众。岑连燕曙身死,蛰伏的燕人余党群龙无首,或散或反扑,正是一网打尽的时候,这个节骨眼,陆中丞不会拖延。”
江春儿摇头:“太险了,岑连不死,他日卷土重来,又得陷入战乱。”
徐青寄何尝不知,但事实已经偏离到他所不能控制的方向。岑连真的死了还好,对白万节的这一套说辞无非是炸他一回,没什么好纠结的。万一不是,如江春儿所言,届时百姓离散,山河疮痍,是他不愿见到的。
“你我力微,要解决此事,或许得要安王出面,与陆中丞交涉。”徐青寄道,原本直接找陆义贤验尸最为便捷,只是陆义贤有什么样的反应,会不会治白万节的罪、于他和江春儿有没有威胁,种种顾虑让他不敢有任何冒险之举。
江春儿两手并用捏住他的脸:“你怎这么相信安王那个黑心肝的?我发现你们都变了,秋妹也是,安王就给她题了几个破字,高兴得都忘了应该和我统一战线,还好姐妹呢,他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某人以前还……”剩余的话,哪怕被她的手捂住也要说完,表达他的醋酸味。
江春儿警告:“你再说一遍。”
再说就是踩江三姑娘的尾巴——找死。
徐青寄惜命摇头,较于往时稳重端正,此时乌发半湿披散,被捂住口鼻,只余下一双眼微微眯起,漾着笑意,颇有风流韵味。
江春儿心神一荡,在他额头吧唧一口,从他腿上跳下来,绕后抓来架上的干巾盖在他头上,嘿嘿直笑:“我给你擦头发。”
像突然被夺舍了,徐青寄有疑惑也不敢出声,不过这妮子看起来心情的确很好,他也好心情喝茶,享受一下江三姑娘突如其来的殷勤。
“莫看西南军白万节等人良善,敏州边防都是他们的天下,私心极重,”徐青寄道,“记不记得当初白万节把你安排到女营?他们是想借你的手给女营立功,届时兵部就会将西南女营记在册上,军饷又会增加。”
这背后的弯弯绕绕,江春儿是不明白的,脸色难看起来:“星若知道吗?”
她不觉得楚星若是这样的人。可正是这下意识的想法才令她沮丧,都已经剖开外表,将内里摊开在她面前,仍不愿心存疑虑。
徐青寄安慰道:“他们是他们,楚姑娘是楚姑娘,你所见所闻,自会心有感知。”
“哦。”江春儿裹着乌发细细擦拭,心情也平静下来,“星若对江湖人的态度颇为偏激,亦有些轻视,想来是受了他们的影响,不过本性不差,对我没动过其他心思。”
徐青寄应声:“白万节不知,便是华太尉亲自来了,我也得考虑。”
“哟哟哟,徐少侠挺狂的嘛。”江春儿戳戳他的后脑。
“尚可。”所以他还真不怕白万节,充其量是在这地方当了多年土皇帝,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又不敢做大触怒京都群臣,现在还有杨临风的压制。最初接触尚不觉得如何,在此事的处理上,浅薄得把他的反骨都激出来了,否则岑连一事,他们还能好好商量该如何解决。
“什么都算好了,你也很有为官的潜质嘛,狡猾。”
就是个玩笑话,徐青寄却神色一顿:“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去。”
“那就勉勉强强先当个天下第一啦。”
徐青寄不答,这一瞬间的沉默,让江春儿也缓缓收起笑意,良久她道:“不知明日欧阳大哥能不能醒,你感觉如何?”
“没事。”
江春儿量他也不敢撒谎,要不是看在他还活蹦乱跳的份上,又顾忌照影功的秘密,说什么都把他押到金栀长老那去:“等解了毒,就跟我回咸灵,老实养伤,不许再动手了。”
徐青寄知道此话的意思,开口应下,江春儿仍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咽下肚子里。
屋内只有窸窸窣窣擦拭头发的声音,徐青寄低眉缓缓摊开掌心,那厚厚薄薄的茧子,是十多年苦练留下的痕迹,一时间恍惚起来,当初去找诸葛招显时,他曾问:你想不想赢齐增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