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江春儿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个被赵柄买走的小姑娘,浑身是血,面上满是怨恨之色,她凄厉尖叫“为何不救我!”忽然扑向——
“别过来!”
江春儿挣扎睁开眼,撞上半夏担忧的脸,她微微提了提灯:“姑娘,您梦魇了。”
江春儿闭目缓神,眼前都是那个小姑娘,心里仿佛有一个大窟窿,冷风灌入,寒意四起。
她想到之前见过赵柄的护卫扛着一个麻袋趁夜出行,喃喃:“她还活着么?”
“谁?”
江春儿不答,靠着床头沉思一会儿,起身穿起衣裳鞋袜,发绳扎发。
半夏一脸懵,忙问她这是要上哪去。
“去武场,别跟着。”江春儿出门前扫了一眼漏刻——子时。
被关在武场柴房里的两个大汉,此时他们正在睡梦之中,一声动静将他俩惊醒,看见拿着颗夜明珠站在门外的江春儿。
其中一个较为瘦小的坐直了身子,磕磕巴巴:“姑奶奶何时放了我俩?该说的都说了。”
江春儿轻哼:“你们手上可有不少人命。”
这话听着就像要处置他们似的,两人神色一僵,他讪讪一笑:“咱们将功折罪,将功折罪嘛……”
江春儿今夜来就是有事的,不与他们拐弯抹角:“你们可知,若是被赵柄杀了的人,他会将尸体丢去哪里?”
“白雪沟。”
这在江春儿的意料之中,只是来确认一番。白雪沟是乱葬岗的别称,因白骨遍地,得了这么一个……雅称。位于京都西郊的小燕来山下。
江春儿心想,倘若白雪沟没找到那小姑娘的尸体,是不是就说明她还活着?
有这么个认知,就算心里打怵,她也一定要去看看。
江春儿离开柴房,坐在屋顶的徐青寄不用想也知道她要去干什么。
“朽木。”他兀自一声不知是恼是叹,跟了上去。
白雪沟是一处在山岗上挖出的三条约四尺宽五丈长的深沟,埂道上插有零零星星的破幡旗,满地冥纸,尤其是月色冷白,显得阴冷幽森。
江春儿站在山岗之下,腐尸气味浓重得捂住口鼻都能闻到。她犹豫许久,夜里一阵风差点没把她胆吓破。
“来都来了……”她颤巍巍一声,哆嗦着往山岗上走去,“各路鬼老爷,我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去找赵柄,吴雨棉杜回雪也成,就是别找我啊,别找我别找我别找我……”
她一手举着夜明珠,手肘捂住口鼻,一个山岗全是白花花的白骨,有的还没腐烂彻底,恶臭味越发浓重,她胃中翻滚,想吐,渐渐地还有刺鼻的药味,激得她脑袋晕乎。
忽然间,她听到细微的响动,那是吞咽啃咬之声,她把目光移过去,正对两双乌黑透亮的眼。
野狼狗。
江春儿脸色发白,根本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两条大狗一只冲着她叫,另一只朝她扑过来,黑夜里只有苍白的月色能见其轮廓,体型壮硕有力。
她脑子来不及有什么反应,手中夜明珠先掷了出去,用以全力打在它鼻子上,继而迈前一步,奋力一拳击其腹部,狠狠砸回地面滑出数丈远,然后滚下山岗。
“嘶……娘的……”江春儿后知后觉捂着差点碎了的拳头,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另一条狼狗见状,仰头高呼一声,虎视眈眈盯着江春儿,以寻找一个可攻击的角度。
“你吃你的,我找我的,各干各的行不行……”江春儿快哭了,夜明珠没有,她也不确定自己踩到了哪位鬼老爷的骨头,脚底发毛。
那狼狗冲她叫了两声,呼吸粗重,喉中发出凶狠的嗡响。
对峙一会儿,周边忽然有别的犬吠声,此起彼伏。
江春儿害怕地微微后退小半步,那狼狗抓准机会扑了上去,张开大口露出锋利的獠牙,其高度不像方才那只,她只能快速避开,狼狗一落地扭头再度朝她咬来,这次距离极近,速度快得她双目不及,全凭感觉闪避。这狼狗宛如黏上她了,频频攻击,一堆白骨被踩得咔嚓作响。
江春儿踩到一颗头盖骨,脚尖微移后退,一脚将头盖骨踢了过去,撞上狼狗的大脑袋,四分五裂,她趁机上前一脚将狼狗的颔骨打碎。
江春儿反应过来踢的是什么,双手合十叨叨:“鬼老爷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
而更多的犬吠声由远及近,分明是引来一群。
江春儿啐了一口,赶紧跑路,越急越见鬼,就是脚步匆忙被绊住,眼看就要摔下去,下一刻就被人揽腰带离此地。
她吓了一跳,哭出声:“鬼老爷我错了我错了,您别找我呜……”
徐青寄直接点了她哑穴,头一回见大半夜阴气森森的乱葬岗还能这么热闹,整得跟群鬼来人间过大年似的。
他落到乱葬岗之下的干净平地,见江春儿还在捂脸发颤,解开她的穴道,出声:“三姑娘的胆子究竟是大是小?”
要说她胆子小,可她敢夜闯乱葬岗,要说她胆子大,一只耗子就把她吓得上跳下窜。
小徐?
江春儿眼睛从指缝里露出来,见徐青寄那张脸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还不如看个鬼都比他表情丰富。
她再次捂脸,腿软蹲在地上,抽泣控诉:“你怎么不早出来?在暗处看我笑话,有你这么当护卫的么……”
江家四兄弟姐妹身边都有个护卫,江并有个拳头能立人,臂上能走马的决明,江秋儿的七叶也是肩挑手提样样能行,就她供着徐青寄这祖宗,干啥啥不行,还天天嫌弃她武艺不精,都敢直接开骂教她做人,过阵子是不是就让她端茶送水了?
越想越气,还委屈。
徐青寄半蹲下来,递给她一方帕子:“还没远离乱葬岗,要是不怕引来野狗群的话。”
江春儿收声,倔着不接过帕子,站起来袖子怒抹泪,大步离开小燕来山。
徐青寄跟在身后:“这里有化尸水的气味,毁尸灭迹惯用此道,赵柄应当也不例外。”
他的意思是,就算那个小姑娘死了,她也找不到尸体,当然,还有这满山的野狗群,焉能留全尸。
江春儿嘴巴紧抿,一声不吭闷头走回去。
见她不答话,心想方才自己旁观是做的过分了些,不由得低声:“是我不对。”
江春儿呼吸一滞,以为他在为白天的事道歉,神色霎时颇为怪异,硬邦邦道:“你说的没错,但也不全对。”
“什么?”没头没尾这一句话,听得徐青寄云里雾里。
“你……”江春儿瞪他一眼,偏过头去,好半天才哼哼出口,“我才不是……自私无情之人。”
徐青寄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是我言重,我道歉。”
江春儿食指拇指在袖子低下抠着,别扭又恶声恶气:“我要是这样的人,你早就被我发卖出去。”
说完这话她就后悔了,暗恨自己嘴快,落后一步小心翼翼瞥向他。徐青寄是和别的下人不一样的,不说气韵如何,爹爹对他就很不一样。
徐青寄神色未变,眸光一如平静的湖面:“所以多谢三姑娘。”
江春儿无端升起一丝挫败,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你要说这人是木头吧,可是木头不会骂人也不会生气,又蠢又笨,他就像无喜无乐,其他该有的都有。
她忍下心中那点不自在,哼了一声:“赔礼道歉,要礼才足够诚意。”
这徐青寄不赞同:“你也说你错了。”
“所以我也要给你赔礼道歉。”江春儿早就想好了,就是前几天托林生风替她找一把剑嘛。
徐青寄想了一下:“好。”
江春儿这才满意弯弯眼,她倒要看看徐青寄能整出什么东西来。
……
决明带回白家村的消息是在三日后。
白家村背靠大燕来山,是一个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平日只在南市那一带活跃。
“村子里猎户居多,他们常用草席将猎物卷起扛下山,不过,南市的肉贩子声称从未买过白家村的猎物,包括皮草商。”
江春儿有点佩服决明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做事从没失手过,粗中有细。于是再次把徐青寄拿出来对比一番,那徐青寄,就是个软饭硬吃的小白脸。
她放下手中喝绿豆汤的勺子:“你的意思是,他们带下来的不是猎物,而是人?这一个村子将近百人,竟没有一家是正经农户?”
决明点头:“之后小人进山,发现有一条隐蔽山路从南面过来,通往一处山洞,之后就没再靠近。”
江并面沉如水:“从南面来,雾县。”
江春儿难以想象,这是凌迟之罪,牵连家眷,这都不能将其震慑住,顶风作案。
“人人心存侥幸,”江并敲敲桌,“你说怎么办?”
江春儿眉毛一抬:“直接报官搜山啊。”
白家村事情败露,必然惊动圣上,届时搜查京都,相互检举。原本她只要抓住赵柄置他于死地,没想到背后还牵连这么多人。当务之急要先搜山,以免累及更多。
江并道:“决明,去给胡县丞带路。”
江春儿一愣:“二哥,你不去么?这是大功一件,没准你都直接破格任职了。”
江并不以为意:“捅了马蜂窝,不怕马蜂叮你?”
“噢……”江春儿郁闷极了。
江并瞥了一眼她的绿豆汤:“赶紧吃完练字,距离午饭才隔多久,没吃饱么你。”
“二哥,看账本很费脑子的。”
江并目光移向不远处书案上的那几本账本,今日他休沐,江春儿闹江夫人说一定要他来教,结果来这大半天全是开小灶吃吃喝喝,午饭一并蹭了,大有连下午也要死赖在这的趋势。
江春儿收到江并怀疑的眼神,喉咙一哽,连忙吆喝书房外的半夏再去盛绿豆汤来给江并,再捏了块玫瑰酥递到他嘴边:“这个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江并:“……严肃点!”
“二哥,您这样是讨不到媳妇的。”
江并笑而不语。
“大哥在您这年纪,明睿都四岁了……”
“不劳您费心。”
傍晚时分,江并带着江春儿去南城门口的茶楼上看热闹——白家村近百人,拉了几辆大车,男女老少皆有之,都被押进京兆府大牢,附近百姓围观议论不绝,他们身后还有两辆密封的马车。
“京兆府的人都出动了,”江春儿饶是事先知道,可真实看到了,还是头皮发麻,“后边那两辆马车是什么?”
江并反问:“你说呢?”
江春儿发现,江并越来越爱问她了,当官儿带出来的毛病,喜欢让别人说,自己端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事实上啥也不懂。
“当然是被拐的人啦。”江春儿撑在栏杆上托腮看下去,这几车子人看着与常人无异,背地里罪恶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