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之内,大军就已召回五万人马,后边陆续在增加,还有一些较远的江湖人士连夜赶来,皆是些年轻面孔,十八般武器傍身,在各个城门口出示路引自证身份,方能去到练兵场。
江春儿与楚星若站在营帐外看着,其中有几个人看起来很不凡,楚星若动容一叹:“金轮山上俱是冤魂。”
江春儿思及楚星若对江湖的矛盾心理,拍拍她的肩:“人有纷争,哪都一样。云水秋梧位于边境,考虑肩负戍边重任,所以只有两位掌门做赌,各大长老高手都不参与其中,谁能想到会遭西鹿偷袭折损八成弟子。”
要是换做其他地方的门派,早就拼杀起来了。江春儿印象最深的就是拂柳宗,但想到金轮山这么多枉死的,她只觉得心疼。
楚星若不是想不通,只是觉得郁闷:“最该死的是马应那厮,放进西鹿佬。”
她还想说什么,远见那段落英与程钰儿走来,于是闭上嘴,等二人上前。
“楚队正,江队正。”
楚星若询问:“段宫主可还好?”
“有劳记挂,家慈已恢复些许,”段落英这才说起正事来,“在下已点云水宫十人,听候您调遣。”
楚星若应声:“你带人到我营帐附近来,听说你今早也负伤,便休养等候吧。”
“是。”段落英抱了抱拳,离开时,特意看了江春儿一眼,而对方只是神色自若,将她无视得彻底,令她面上挂不住,暗自握拳,抬步走了。
待她走远,楚星若笑道:“段落英几次豪言壮语要嫁你男人,你在京都也听到一二吧?这回要与你我共事,可得小心了。”
江春儿无言:“我还怕她不成,那裴雁回才是不安分的。”
金轮山时,较于裴雁回口气不善直呼她的名,段落英知而不言就令她觉得此人胜过裴雁回,哪怕段落英有过所谓的豪言壮语在先。
“这才显得段落英颇有心思嘛,俗话说,会叫的狗不咬人,话糙理不糙。”
江春儿笑道:“乱吠的疯狗能追你好几条街。”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楚星若寻思着桂婶子准备从顺风镇回来了,便去接应,江春儿则去找徐青寄,方才他说要与她谈个事。
一路寻到江湖人所在的这一块营地,不少人相互交谈,三两句就从互不相识到志同道合、共护家国。
“你便是那一人扫清毫山匪寇的杜渊杜师兄?”
“外头夸大,不及周师弟你破了那二十多年的张寡妇悬案。”
“哈哈哈,哪里哪里,杜师兄,给你介绍,这是我师妹廖玉。”
“廖师妹与段少主一萧一筝搅翻若江江水,我当时还在场。”
“我也在!若江的鱼肚皮全翻,好吃!”
“你就知道吃!”
“大师姐,你也吃得不少啊……”
江春儿听着左右杂七杂八的交谈,正想找个人询问徐青寄在何处,就遇到翠羽书斋的黄旭。
黄旭笑着打招呼,十分有眼力见:“江队正来寻徐少侠?在下带您过去,他正给先生看伤。”
“有劳。”
四周也有议论徐青寄在此的声音,一说到徐青寄,就得谈起她江春儿的大名,然后连同段落英、裴雁回一块谈了,多是想看看热闹的,但见黄旭带着江春儿走过,在营中穿这身戎衣女营卫,还出现在这里,免不得噤声,心里或多或少有了猜测。
待到高沧海营帐外,正巧徐青寄出来,见到江春儿还愣了一下:“正要去找你。”
二人一道而行,不见亲密之举也见从肩碰肩的距离里知晓关系非同一般,周遭看两人离开,各自眼神交流,等他们走远了才低声交谈:
“江队正,人美吧?今早一枪穿了王中胜的脑门,那声音,我在一旁还以为是我头骨碎了。”
“嘶……”
“我听京都的朋友说,她与徐师兄是一个师门的。”
“没错没错,早几年前就在万武堂小有名气,不过后来没什么消息,再出来就是与方有端那一架。”
“她与段少主哪个厉害点?”
“这是能说的吗?”几人下意识去寻找段落英,不见其人,反倒对上一脸冷色的裴雁回。
裴雁回接到目光,暗自咬牙与身旁人冷哼:“广武营有什么了不起,江湖之中,多的是权贵子弟……”
但这些江湖上的权贵子弟大部分在京军五大营里,广武营又占更多数,其余则是重臣近侍,此话无力得裴雁回简直要被自己气死。
走出一段人少的路,江春儿凉凉道:“哪是什么师兄啊,按严谨辈分,叫一声叔公都算小了吧?老牛吃嫩草,你不正经哦。”
柳清公长寿,同辈人的徒孙不知都多少代了,他晚年才收了徐青寄这么一棵小独苗。
徐青寄瞥她一眼:“那你我怎么说?不伦?”
江春儿瞬间被这俩字惊得脸色红红白白:“吃了一顿军粮尽学兵痞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抓着通红的耳朵走了,哪怕徐青寄跟在后边叫了几声,她也不停下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徐青寄捡了地上一片相对完整的叶子,擦干净递过去,打着商量:“将就将就,回头找些好料子,让金先生做一套,你看成不成?”
江春儿没骨气地犹豫了……
哪个姑娘不爱各种首饰?她打小就为此折腰、为此停步,徐青寄摸得清清楚楚:“说一不二。”
“哼,你这败家孩子,今早赚来的还没捂热就败光了,”江春儿抓来他手里的叶子,“有话快说,我困死了。”
徐青寄歉然看着江春儿眼里的血丝,尽量长话短谈,四下看身旁无人靠近,才道:“白将军安排你去女营,你最好去找广武营的人说一说。”
“怎么?”
白万节方才在城门迎他们回来,见到江春儿,说让她跟着楚星若,指点一二,说得好听,可徐青寄当时神色莫名,奈何都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
“今起战事,你在女营的军功,广武营会如何想?”除去个人军功,还得算到整个营队里,原则上,江春儿应该跟随广武营行动,白万节不会不明白这点,显然是为了楚星若这支女营能借着江春儿出头。
江春儿瞬间清醒:“……我应该说承蒙看得起我?”
徐青寄道:“让广武营向白将军要人即可。不论如何,先表个态,之后你回京,谁要借机生事,都有话可说。”
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江春儿竖起大拇指:“不过,就这么与潘玄冬开口会不会太直接?”
还想怎么委婉?徐青寄瞧她抬着一双杏眼巴巴望着自己,真是掰碎了喂到嘴边还得教怎么嚼怎么咽下去。方才正要说这事,她不关心自己的处境也就罢了,非得嘴欠调侃他一下,现在风水轮流转:“自己看着办。”
江春儿拉下脸:“说话说一半,老来没老伴。”
“……”拳头硬了。
西鹿军驻地前的那片林子机关重重,现下阴冷潮湿,白万节无法效仿前人来一场火攻,这看似易守难攻,但再过一段时日天寒更甚,霜雪凝结,大军已不能在山中久撑,对他们十分不利。康敬文本以为能一举攻下咸灵庄作为补给点,可连着两次失利,叫他恨极了徐青寄。
此时营帐中,西鹿将领们脸色阴沉,马亭年的好友吕志心拍桌发誓要为他报仇,遂请命出战。
军师卢瑾道:“徐青寄既有杀蒙先生之能,连田复、宗雷二人都死于他手,可见寻常一流高手在他面前不过尔尔,但我更担心的是,燕梁开战,白万节必不会只守不攻。”
康敬文笑道:“你认为他会主动出击?那正好,叫他在机关林里有来无回。”
说着,他正想命人去检查各个机关陷阱,必须保持开启,卢瑾不赞同道:“他若全军压来,林子挡不得太久,以机关手段杀其军士,好比虫蚁咬象,只会徒增其怒,怒而增士气,不利我军。”
康敬文缓缓点头:“当如何?”
“故作败逃,诱敌深入通阳关,那里周边多山,可做埋伏,梁军追一路力竭,便是全军覆没之时。”
一听到“故作败逃”,康敬文就皱眉,他很不喜欢“败”,哪怕是故意为之:“你如何确定白万节会追来?”
卢瑾反问:“梁军已怒,如何不追?白万节若进攻,必是盯着元城,天寒将近,他时日无多。”
康敬文摇头:“如此,不如我先进攻。咸灵庄的城门毕竟不是咸灵县城门,此次我亲自带兵。”
这时有人在营帐外道:“将军,樊王来信。”
信上说的是樊王已与矞国谈好,联手攻梁。康敬文大喜过望,不禁有几分得意,欲要去白万节跟前炫一炫:“志心,待会儿前去扰他们一回。”
卢瑾道:“将军,当立即去通阳关才是。”
康敬文道:“白万节定会调抽人马去迎矞军,届时又如何敌我十万兵马?他敢闯出林,便是入地狱。又或者,本将军杀过去。”
卢瑾欲想再劝一番,被康敬文示意收止住:“卢瑾,越老你就越发惧怕了,想当年,你我一往无前,鬼神无阻。”
与此同时,白万节也收到探子传来的消息,看完后将书信揉成一团,下边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何事,待知晓矞国召集大军将要北上,无一不和气问候矞人十八代祖宗。
矞国与落晖城之间隔着大罗山脉,历朝历代都会在矞国设郡府,但只要中原一起战事,矞人立马推翻郡府,自立门户。因此,先帝对矞国鄙视之深,尤其是他征战四方时,矞国没少趁火打劫,连吃带拿,拿完就跑,先帝夺回落晖城后,想着矞国崇山峻岭,打了费力不讨好,设郡府还得斥资维|护,索性不理会。
矞人也忌惮强盛的梁国,安分守己,就是国内今年六月山洪,颗粒无收,走投无路的流民越过高山抢了罗山镇,被梁军收拾一顿。矞国正是艰难当口,恐触其怒,小心翼翼送来一笔钱做赔偿,李驰念在亡苦百姓,回赠数倍。
恰是这么一件事,才更让众人愤怒,不怪先帝瞧不上矞国,称其地贫人野,野性难驯。
郭均伯主动请缨,那已从顺风镇回来的潘玄冬开口:“当年先帝带广武营杀退矞人,如今我亦能前往。”
其他人不由得对视,现在的广武营怎能跟先帝那支相提并论?朝廷派他们来戍边、视察边境军,说得好听是锻炼一二,难听点就是来这转悠一圈,镀金回京、加官进爵,有什么真本事可言。
白万节却很赞许点头,派出广武营五百人马,以郭均伯为主将,领兵一万,前去支援落晖城。
潘玄冬领命后,又道:“凌云几人已运送物资抵军所,敌军来袭突然,他们几个便安排与我吧,还有江春儿。”
方才他回来时碰到江春儿,得知白万节居然把她派去给楚星若打下手,简直就是在打广武营的脸,广武营再不济,那也坐在西南军的头上,楚星若她也配?
未等白万节说话,谢闻道:“江春儿是朝廷派下西南军女营的。”
潘玄冬奇了:“非常时期非常之策,我为广武营驻西南戍军都尉,江春儿的名册在广武营,我如何不能调动?”
姚怀峰抱着缠着绷带的左手呵斥:“今早都督府送来调军令,调兵遣将只在大将军一人,你要违抗?”
军中人人怕脾气火爆的姚怀峰,潘玄冬半点不怂:“好大的帽子,不过一个人的去留而已,我不是正与诸位商量?”
白万节有此安排,是看江春儿能力出众,可帮楚星若打出名声,更能护在楚星若左右,在他琢磨一个折中之法时,但听潘玄冬又说:“不如……书信给都督府做决定?”
这点小事哪能烦到都督府去,白万节妥协:“此前还未收到矞国消息,如今江春儿是该跟随广武营。”
潘玄冬抱了抱拳,与郭均伯一同出去,召集军队前往落晖。
这场议事很快结束,人都散去不少,就听外边的人道:“将军,楚队正求见。”
“正好,我也要找她。”白万节挥挥手。
楚星若听说江春儿随广武营去落晖,便来到帐外等候,一进去直言道:“星若也要去落晖。”
白万节皱了皱眉,姚怀峰摆了摆手:“闺女啊,跟着你白爷爷……”
“星若知晓白爷爷与诸位叔伯的意思,”楚星若正色打断他的话,说得直白一点,白万节要带她上战场,镀金,但她不需要如此,“春儿熟知霍将军行兵布阵,又是特地来指点我的,实战不可多得。”
姚怀峰轻哼:“小丫头片子而已,我们在座各位哪个不能叫带你?”
楚星若连忙过去给他捶肩:“那不一样嘛,再说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和姚伯您学习经验。”
姚怀峰不吃这套:“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出了点事我们怎么和你爹交代?”
“白爷爷……”
白万节拗不过:“去吧去吧,矞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好好跟着江春儿。”
“好!”生怕反悔,楚星若赶紧跑了。
……
江春儿不曾想此去与徐青寄不同路,料想西鹿已盯上他,就倍感焦虑,在她心里,徐青寄受点小伤不算什么,而是怕伤及根本,那么与惊涛门的赌约尽毁于此。
这些话她说不出口,趁着整军出发前,匆匆跑去徐青寄的营帐,将他叫出来叮嘱要多加小心。
徐青寄怎不知她矛盾的想法,但战事当前,他身在此,岂因一己之私而萌生退意,那真是有愧毕生所学,此生不宁。他轻快道:“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待击退西鹿,我去找你。”
江春儿不服了:“是我先来找你,我打矞国一定比你快。”
徐青寄忍俊不禁:“那比一比。”
“比就比!”江春儿放下狠话,发誓拿的人头一定比他多,考虑周围零零散散有那么些个人,她只能直勾勾盯着徐青寄的嘴唇,顺着看进他眼里。
这眼神熟悉得不得了,徐青寄脑子里冒出层层叠叠的不可描述,拧着后槽牙挥手赶人:“快走。”
江春儿听得这有些崩的声音,乐跑了。
去往落晖的大军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西鹿来军,在外叫阵,说的是梁国不义,连矞国都来为玉嫚公主讨公道云云。白万节放箭将人赶走,吕志心以为梁军不敢出来,上瘾了,变本加厉嘲讽,不料白万节真出来了,打了他一个抱头鼠窜,负伤而逃。
入夜,在远处一矮丘上,以高沧海为首,左右是徐青寄、段柳丹以及卫展嵘,还有其他二十余江湖高手,远望西鹿驻地身前那片机关无数的林子。
高沧海面上带着不属于儒生的铁血之色:“诸位英雄,可敢一闯?”
都督府今早送来两封加急文书,一道是西南军临时调军令,一道下令进攻西鹿。是以,这片林子必须破除。
敏州刺史兼都督杨临风已有两日没合眼,交代一众事务之后就快马加鞭赶去咸灵。西鹿进攻之前,他收到李骁密信,遂命白万节严防边境,不曾想西鹿出手如此之快,让他在金轮山险些栽了跟头。
白万节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原应阻止两门派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手,可当时赌约已定,而且只是两个掌门之争,不如借此机会,秘密召回在外兵将、让江湖人士顺理成章涌进咸灵,权衡之下,便不出言阻止。那日西鹿首攻,举兵压来,若非提前做了点准备,康敬文又自傲以为胜券在握,那一仗绝对会推了咸灵庄。
此时,咸灵庄城墙上,杨临风眼底倒映远处火光,将士们拖回同伴的尸体,浓重的血腥味悬浮在上方,黏稠得风吹不散。
他刚到咸灵就来此了,白万节站在他旁边陈述今日之事:“方才高先生已带人前去,只等黎明破林,我军出兵。”
梁军本可以等康敬文主动出击,可若要进攻西鹿,也得赶在天寒之前拿下元城,否则大军露营在外,只有冻死的份。
杨临风道:“一切就交与您了,银晟关已与燕国开战,安王的意思是取西鹿安水城,堵住燕国南面退路。”
“老臣半截入黄土,得见占领燕国,此生无憾。”白万节已准备解甲回乡,没想到还能碰上这事,且都督是杨临风,背有李骁,又有广武营一群家族的宝贝蛋子在此,不愁后方补给增援,这种条件,说什么他都要打赢了。
老将露出久违的兴奋:“落晖也请刺史放心,矞国之地贫瘠,又刚历天灾,背水一战也抵不住装备精良的广武营。”
广武营从军甲战马到兵刃,俱是绝顶,加上他们的武功皆由族中师父培养,与普通士兵根本不一样,人再废,乱杀也能杀死一片。这是白万节放心让潘玄冬去落晖的原因之一,对他来说,算是花最小的代价,又是潘玄冬亲自开的口,突发任何意外,都不用他承受其背后诸多家族的怒意。
而潘玄冬想的是,要为广武营正名,不然西南军都骑到他头上去了。
只是一日一夜过去了,都没见对面的矞人有什么动静。
天亮之时,在外探子匆匆跑回,带来一个消息——驻扎在他们对面的矞军,一夜之间,突然无声无息现身于百里之外的大黎县,天刚蒙蒙亮,五千矞军把西鹿益安城打下了。
江春儿听到这消息,惊呆得喊了声乖乖,叼着馒头跟楚星若前去议事堂确认真假,正好碰见关翔领着个矞国来使,是个少年郎,给郭均伯送信的,手上还捧着个匣子。
这时间掐得准,显然早有准备。江春儿与楚星若对视一眼,瞧着议事堂内还有其他将士,于是大大咧咧走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出自李白《塞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