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一切以后只需按部就班向前,就像嵌合的齿轮,将时光飞速运转起来。转眼到了九月末,这天是贺存真的生日,刚好也是中秋。
宋哥给贺存真放了晚上的假,娄陵也和书店老板打了招呼,提前下班了。贺存真说他不怎么爱吃蛋糕,他们商量以后去了菜市场,买了不少蔬菜,还切了一些肉片,又去小饭店借了锅和卡式炉,准备回去涮火锅。
娄陵转动旋钮,锅里的汤渐渐开始翻滚。
“宋哥说他一会和老朋友去聚聚,就不和我们一起了。”
贺存真推门进来,手上提着一打啤酒。
“今天喝点?”
“好。”
听见回应,他笑了笑,把酒搁下,拉开椅子坐到娄陵旁边,撑着脸凝视他的侧颜。
“……再等一会儿汤就开了。”
“嗯嗯。”
他还是维持那个姿势,静静看他。
娄陵的眼皮颤了颤,正打算询问。
“娄陵。”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
“……”
锅中的汤滚沸了,咕嘟咕嘟,白烟围绕着锅沿缭绕。
贺存真稍稍歪头,在一片沉默中摸了摸额角。
“煮开了啊,先下菜吧……”
“有。”
端菜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有喜欢的人。”
他的声音轻而易举穿透烟雾,坠在他的心上。
“是那天那个?”
“嗯,他叫苏谌。”
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把一个人的名字念得这么好听的,嗓音比平时更低几分,有点含蓄缱绻的味道。
“那你为什么要说那种话?我看他……很伤心的样子。”
“我不想牵连他。”
肉片落进锅里,血红立刻被一层浅褐色抹去。
“那你也可以说清楚吧,这样会造成误会……”
贺存真看向带水渍的碗底,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
我还挺大度的。
没办法,他只想看娄陵开心一点。
“那样不行的。”
娄陵的语气有些无奈,眼睛却是笑着的。
“他在有些方面很固执,如果知道真相,只会粘得更紧。”
那抹浅浅的笑明亮灼人,变作一颗火星,狠狠烫了他一下。于是他装作被水蒸气熏到了,捂住眼睛,闷闷应声。
“不过,如果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糟,等在大学和他遇见以后,我会把一切解释清楚的。”
透过指缝,他看见他被水雾氤氲得模糊的笑颜。
那也很好。
“嗯。”
……还是说不出口。
空空的菜碟堆叠在桌上,炉子的火关停了,剩下的汤就着余温偶尔滚动两下。
两个少年瘫坐在地上,四周倒着数个啤酒瓶。
“呼……嗝。”
贺存真又仰头灌了大半,他喝得太急,酒液顺着下巴滴落。
“你还不赖嘛。”
他朝娄陵扬起罐子,挑了下眉。
“啤酒而已。”
娄陵也抓起啤酒罐,不慌不忙往嘴里倒去,他面皮还是白净如初,好像未受丝毫影响,只是耳垂红得滴血。
“呵呵……”
贺存真握着酒瓶,摇摇晃晃起身,靠在窗框边。
“今天是满月啊。”
银盘高悬夜幕,散发出柔和的辉光。
“是不是该吟诗一首?”
醉酒的娄陵相比平时变得有些木楞,听什么就是什么,乖乖点头后就开始背诗。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他又饮了口酒,口齿含含糊糊。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好!念得好。”
贺存真毫不吝啬赞叹,虽然上下两句压根不连着。不过这一点即使他清醒着也未必反应得过来,更别说此时微醺。
“对了,今天好像是……中秋……娄陵,你想家吗?“
他突然转过头问他。
“不想。”
“这样啊。”
但是你还有家。
这句喃喃藏在了心里,走神间,手中的易拉罐落了下去,“砰”一声砸在地上,没喝完的酒四溅,星星点点落在衣摆上。
“不知道姑姑还好吗,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托别人给她发了短信,跟她说我好好的,能自己养活自己,让她别担心。”
“不过我知道,她最爱操心了……”
少年支着窗框,微微垂头,窗外的月辉柔和,眼角的湿痕是浅薄的鳞片,而他是一条眺望着大海的鱼。
“不回去看看她吗?”
“不了。她有她自己的家庭。”
而我始终不属于那里。
娄陵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放下酒,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走前几步的时候,他的身体在晃动,嗓音不太稳定,透露出酒后的迟缓与放纵。
“我不想家,因为我从没觉得那里像家。那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各司其职,易怒自大的ATM,逆来顺受的佣人,还有他们用来炫耀的展览品。”
同样酒后的贺存真没能完全理解他在说什么,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娄陵愈来愈近,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住脚步。
“所以我想,我可能,直到最近这个月,才算有了一个家。”
娄陵盯住他的脸,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
“这里?”
被压得变形的音节从嗓子里挤了出来,他那双水洗过的眼眸泛着透明的亮色。
少年的眼睛里有烛火在跳动,那样的高温近乎将心脏熔断一刻,娄陵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有点难为情、局促地侧开脸,舔了一下嘴唇。
他的唇上本就沾着酒液,被舔过以后蒙着一层水色,在灯下呈现出诱人的光泽。
“……你的,你的意思是,喜……喜欢这里,是吗?”
那两枚烛火还在壮大,摇摇晃晃。
两个人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很明显,温热的酒气在逼仄的角落里流转,一种微妙的汹涌向他袭来,娄陵不禁蹙了一下眉。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喜欢,和我在一起。”
话语前半句像软化的太妃糖,拖沓粘腻,后半句却收尾得利落,荡开一丝期待。少年人,清爽干净又有那么点聒噪的气泡水。
贺存真终于耐不住抓住他的肩膀,凑近上去,而他第一反应是后退。
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对,脚后踩到了东西,圆筒状的。混沌的间隙闪过一丝清明,那是散落在地上的啤酒罐。
“哎!小心!”
铁架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哼。
“唔……”
幸好身下是柔软的床垫,不过由于倒下的力度有点猛,还是能感受到脊背传来的钝痛。
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贺存真,在随着娄陵倒下的那一刻尚有些茫然,几秒后连忙发出急切的关心。
“你没事……”
他突然哑了声。
眼睛不由自主被身下的人吸引。可能是被撞得还没缓过神,他好看的眉峰聚起一点,眼里也渗出一点泪,在黢黑的眸子表层弥漫开,眨眼几次后,泪水将鸦黑眼睫沾得湿漉漉的,低垂下来。眼角是红的,浅浅的霞色,脸颊和耳朵也晕染着这种颜色,大约是酒精的作用。
他的头发很久没剪了,颈后的发丝尤其长,有时候要扎成一个小辫子,此刻全散开在浅色的床单上,有几根贴着他的侧脸,随着呼吸起伏。
雾气慢悠悠上升,牵绊着令人迷醉的酒气,朦朦胧胧笼罩着他们。
他的双手按在娄陵的脸侧,离他皎白的耳朵很近,理智提醒他撑起身体,可全身都彷佛失去了气力。
娄陵终于缓过来了,他察觉到怪异的气氛,迟疑着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装着圆盘状的顶灯,倒映在他深井一般又黑又沉的眼里,像一轮月亮,比窗外的月亮黯淡、迷蒙、神秘,牵引着他靠近。
一浪、一浪的潮汐。
他折下脖颈,想去探寻唯一的光源。
潮汐吞没了月亮,淹没了他。
想象中的柔软触觉没有到来,因为紧张而干燥到翘了点皮的嘴唇最后蹭在了身下人的脸侧,力道很轻,像两张白纸擦过。
在只剩一线距离的时刻,娄陵扭过了脸。
贺存真顿住动作,垂眸看他,他的情绪收敛得那么快,匆忙竖起了一堵不算坚实的防御墙,只是紧抿的唇角打碎了看似冷静的外壳。
他深深叹了口气,从娄陵上方翻了下去,与他并列躺在狭窄的床铺上。
过了许久,他说:“我好像是喝醉了。”
没有听见回应,他一下子有些慌神,咬着牙又重复了一遍,最后还是忍不住凑过去看他。
娄陵闭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他松了口气,然后坐在床沿发了很久的呆。
喜欢上一个人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没加糖的咖啡,被商场娃娃机浪费掉的十枚硬币,刚好落在面前的一片秋叶,都要夹在牛皮纸信封里寄出去。
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干枯的树枝,被踩扁的甲虫,鞋底沾了雨后的泥巴,嚼到没味道也舍不得吐的口香糖。
把上述全部吞咽下去,反刍,咀嚼,将与那个人有关的全部撕得碎碎的,收藏在身体里。可是有一天,他得了一种病,闻见那个人的味道就想吐。
于是,所有东西沿着食道涌了出来。
贺存真转头细细描摹他的眉眼,嘴角控制不住向上扬,猫眼石似的眼睛里隐隐透着难过。
他晃了晃脑袋,越过娄陵去拿内侧的被子,恍惚听见细微的声音。
“怎么了?”
俯身靠近他微动的嘴唇,凝神辨别十几秒,他终于听清楚了。
“生日快乐……存,真……”
搁在床上的手一瞬间攥紧了。
“哈,真恶劣……”
无数片段似连续播放的默片闪过,片刻后,贺存真做出了决定。他侧躺下来,环抱住闭目的少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颈窝。
“别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蹲蹲反馈,写这章的时候我心理活动好激烈ww剧透一下,后面几章也是,写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