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很快上桌,四个人,六道菜。
菜品种不多,但分量大,每个装菜的盘子都很有特色。
烤鱼用很大一块黑陶片摆盘,盘底还点了盏微弱的油灯。
突突冒出的热气好似让周遭更热了几分,四人还没吃就一脑门子汗。
先前闻到的奇异香味被麻辣气完全掩盖,饶是如此霸道,一旁的那锅子汽锅鸡香气却丝毫没受影响。
说实话,此刻龚宝贵几人馋得口水都差点奔涌而出。
但方炎不近不远地站在一侧,目光一直望着这边。
周福祖只觉后脑勺都快发热,那道灼灼的眸光终于转移了方向。
“吃吧。”龚宝贵执筷。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中,每吞下一口鱼肉身上都在不停往外冒汗。
皮肤黏腻,手和嘴却无法停下来。
第一口呛鼻,第二口辣,之后的每口都能吃出不一样的滋味。
鱼皮还略带着丝酥脆,鱼肉嫩滑入味。
先前闻到的那股子怪异味道没想到入口竟然如此惊艳。
“这唤做孜然的调料与麻辣非常相配,想必与烤肉也应合适。”
吃货的味觉永远比常人多了些联想,龚宝贵瞬间又从烤肉联想到了烤其他肉菜。
若是专门开家烤鱼酒楼,赚钱也属必然。
“如此好菜没有好酒甚是可惜。”周福祖道。
可惜书院不准许学生们饮酒,好菜没有好酒相配,总觉得少了些甚。
其他两人专心埋头吃菜。
龚宝贵一口气吃下大半条鱼,此时腹中已有些饱。
盯着那些菜肴,不由地又想到了他处。
“炸鸡好了。”
艾弛提了个小篮子出来放到桌上,提醒几人离开时别忘记带走。
再准备返回厨房时,被龚宝贵喊住。
“三个月后都城有场蹴鞠大会,艾掌勺可有听说?”
艾弛沉吟,而后点了点头。
方才方炎在厨房里正与他说起此事。
三年举办一次的蹴鞠大会,是全都城书院都会参加的盛大比赛。
此次蹴鞠大会正好轮到弘马书院举办。
比赛那几日,书院会准许外来摊贩进入蹴鞠场卖些吃食。
对艾弛而言,此事正是占据了天时地利的好事情。
“蹴鞠大会一日可赚足一月银钱,艾掌勺若是有兴趣的话我让人给您抢个位置。”
龚宝贵看不上这点碎银子,但想借此与艾弛拉近关系。
至于原因吗……
不用明说。
“多谢恭少爷为老夫操心。”艾弛笑着拱手,随后目光落到那竹篮子上:“至于摆摊之事,我心中已有打算。”
艾弛对摆摊没什么兴趣,但方炎聊天内容提到的一件事让他上了心。
艾轩入弘马书院半年有余,在书院中还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同窗。
科考入仕固然重要,人脉同样不能落下。
不曲意奉承,但也不能故作清高凡事都独来独往。
“若艾家是高门权贵于他而言或许是好事,可寒门之子若再目中无人,翰林院便是他今生能走到的最高位置。”
方炎的这句告诫在艾弛心底留下浓重痕迹。
纵使艾轩无法走到官场,寻常人也要有朋友说说无法和家人说的话才是。
几人吃完饭,各提着小篮子炸鸡回了书堂。
红中膳堂开堂第一日,就这一桌客人。
***
乙班书堂。
“各自练习吧。”
下午第一堂课程结束后,接下来便是学生们自由学习的时间。
先生前脚刚走出书堂,龚宝贵就忙不迭将小竹篮提到桌上。
书堂里有不少人起身离开回学舍
通常这个时候,龚宝贵保准是第一个跳起来离开的人。
书院门禁结束,今日于他而言才算开始。
“龚宝贵,还不走?”
常年的酒肉搭子早已趴在门口等候,好一会儿见人都没出来,干脆进来找人。
“我今天不去,你们自个儿去吧。”
龚宝贵无暇搭理那几人的呼唤,小心翼翼地掀开篮子。
坐他前面的周福祖是同样的动作。
两人虔诚的像是在祠堂里取贡品,眸子郑重得叫人好奇。
“什么好东西,让兄弟我也瞧瞧。”
那人凑过来,脑袋还没靠近就被一巴掌挥开:“别挡着我。”
炸鸡。
一小堆金黄色的鸡块,香味很淡,更多的是酥皮混合着的油香。
“这是什么?”
那人还是看到了篮子的东西,一小盘子……炸豆腐块?
外表和巷子口炸的豆腐块差不多,就是表皮好似裹着层面。
龚宝贵没空理他。
捻出小块送入口中。
咔嚓——
从他嘴里发出的脆响。
咔嚓咔嚓——
是周福祖连塞几块大快朵颐的豪迈咀嚼声。
咔嚓咔嚓——
在本就安静的书堂中朝四面八方传开。
十几道目光聚集到两人面上。
“尝尝?”龚宝贵破天荒地邀请那几个酒肉朋友来品尝。
放了一个多时辰的表皮酥脆依旧,壳子里鸡肉鲜嫩多汁。
外酥里嫩,口感清爽。
味道算不上多惊艳,但能做到里外各有各的滋味,龚宝贵觉着艾弛确实能称得上声大厨。
“味儿不错,在哪买的?”
同伴品尝完一颗,刚想去拿第二颗,小篮子已经被迅速合上。
“想吃,自己去红中膳堂买!”
“红中膳堂,咱们书院的膳堂?”
这人性子吊儿郎当,被打了手背也不恼,嬉皮笑脸地揉着手背。
“今天刚开的,只要出钱,啥都能吃到。”
“哟!那吃不到咱是不是能砸了膳堂解气。”
“……”
周福祖知道这人身份,纵使心中不满,脸上也不敢表现出来。
悄悄瞪了眼那人后脑勺,心中腹诽。
纨绔就是纨绔,一言不合就要砸店……
“想死的话你可以试试。”龚宝贵不说阻止,甚至有火上浇油的嫌疑。
男子乃是当今圣上早逝亲弟弟留下的唯一血脉。
十岁就成了安王的谢昭。
在宫中与皇子打架,气得太傅昏倒卧床养病好几个月。
之后去了国子监读书,又因火烧祭酒胡须,转而来到弘马书院。
谢昭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一个人……
“如果不怕被方教授脱了裤子杖责,就去试试。”
谢昭此生最大的克星,就是他该称呼一声表哥的方炎。
方炎揍人下死手,管你王爷还是太子,得罪了他照揍不误。
也因此,谢昭来到弘马书院反而消停许多。
“关我表哥什么事?”
提及那个杀神,谢昭脸色当即一变,沉着脸质问。
“艾掌勺是方教授亲自请来的,你若是去砸人摊子,你说会如何……”
龚宝贵可是看出来了。
两人亦师亦友,相处方式相当随意,站一起能聊一个时辰不间断。
龚宝贵就不信谢昭敢去送死。
“我表哥……好友……他还能有朋友?”
“不信自己去看,我可没功夫陪你在这说胡话。我得去趟膳堂。”
鸡肉好吃,可实在太少。
龚宝贵几口就已见底,明日正值修沐,他得带些零嘴儿回府打发。
“我也去瞧瞧。”
谢昭跟上,其他纨绔也跟上。
一大群纨绔风风火火地往膳堂赶,气势汹汹就似要去打架。
赶到膳堂一看,几人都下意识地往后缩去。
山长和方炎都坐在膳堂之前,边喝茶边下着棋。
一尊大佛还不够,这又来了尊。
此时哪还想什么炸鸡,别被抓住才是真。
“谢昭!”
可惜眼神奇好的方炎老远就看见谢昭,冷着脸直接将人叫了过去。
艾弛正巧从里端了盆红彤彤的食材出来。
目光从龚宝贵几人身上掠过后,笑着坐到了吕州身侧。
酸酸甜甜的味道飘来。
“这是何物?”
艾弛用擀面杖不断碾压盆里那些不知是何物的果子。
“我听货船长说,这叫番茄。”宴尘回想了遍艾奕辰带回来时说的名字。
都城水路发达,刚在书院安顿下来,艾弛就让艾奕辰经常去码头逛逛。
凡是看到货船就上去问问有没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这些天艾奕辰天天往码头跑,还真找到了好东西。
早上刚在心里可惜炸鸡没有番茄酱好配,下午就带了一筐子番茄回来。
不过宴尘眼下用来做番茄酱的并不是买回来那些。
为减少运输途中耗损,那批番茄都没熟,艾弛打算全部用来留种。
“酸酸甜甜,倒是解腻。”方炎随口道。
艾弛眼前一亮:“我正好打算用来配那炸鸡,如何?”
方炎略一回想,摇了摇头又点头:“我平日里不喜吃甜,但想来应是不错的。”
“孩子们应当喜欢。”艾弛笑。
“那我带些回去给我闺女尝尝。”
方炎说,至于还有个儿子的事,已经被选择性遗忘了。
聊完这边,方炎转头瞬间神色就冷了下来。
“你打算来此处找事!”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东西南北四个膳堂,哪个不被谢昭挑过刺。
这小子头顶就像是天生长刺,见谁刺谁,连皇上都有胆子顶嘴作怪。
方炎很多时都觉着皇上性子也未免太宽容。
没成亲前他没个正行,底下还有个谢昭,两人简直是一对惹事精。
“我就是来看看,谁没事到处找麻烦。”谢昭不服气的立即顶嘴。
吕州摇头轻笑,捋着胡须任由两人继续斗嘴。
艾弛手下没停,眸光在两人脸上流转。
“艾掌勺是在看安王?”
艾弛:“……”
是在看,但哪能承认啊……
“艾掌勺觉着安王性子如何?究竟是不是如外界传言那般混账。”
吕州说得直白,混账两字足以概括外界对谢昭的所有评价。
艾弛上哪知道是不是混账啊……
他就没听说过谢昭此人好不好!
“我才刚到都城没几天,还未曾听到安王的传言。”艾弛老实回到。
“哼!”谢昭冷哼。
被人叫混账都没有不认识他来得叫谢昭生气。
“正因为不曾受先入为主的谣言影响,才能从心而出,你说是不是?”吕州笑着望向艾弛。
艾弛心中一动。
吕州的用意在这一瞬间他竟然懂了。
抬头,眸光大胆地落在谢昭面上。
“一表人才,心思细腻,想来平日里是个爱笑的人……”
评价王爷,换成他人给一百个胆子都不够。
但偏生艾弛有个现代芯子,吕州问,他就真的专注地打量起来。
谢昭的眸子很干净,黑白分明神采奕奕。
能拥有这样精气神的人,根本不像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子。
谢昭竟然没生气,倒是有些别扭地抹了下鼻尖。
就是这一瞬,他看到谢昭虎口处的老茧,只有常年握刀或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谢昭会武,而且日日苦练不曾懈怠。
“王爷每日练武,常年累月能坚持下来,心性已非常人所能比。”
“习武!”
方炎震惊,龚宝贵几人同样面色震动,几道眸光落到谢昭身上。
吕州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艾掌勺果然好眼光。”
谢昭没出言反驳,神色更加别扭起来。
“你真的在习武?”方炎又问。
谢昭点头,撇嘴轻声嘟囔:“你哪会关心我在作甚。”
整个苍岚国,没人关心他究竟是什么样的。
大家只喜欢听那些他做混账事的谣言,从不留神撞到先生,传着传着成了将先生打得卧床不起。
谢昭从最开始也想解释,但说了没人信。
那便不再多话,任由那些流言蜚语继续乱传。
反正传得如何不堪,最后都拿他没办法。
“你不说我们又怎会知?”方炎沉声道:“若是你跟圣上提起,说不定禁卫军头领还能教你武艺。”
“艾掌勺如何看?”
艾弛真无语了。
好好在这压番茄当个听客多好,非要让他一个厨子议论群皇亲国戚。
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找事么!
有些无奈地瞅了眼吕州,艾弛清了清嗓子刚想和稀泥。
“有话就直说,若是谁敢将我们的谈话传出去,别怪本王不饶他。”
目光忽然沉下,冷冽入刀似地射向龚宝贵三人。
三人连连摆手表示不敢。
艾弛叹了口气,放下盆。
“王爷年纪尚轻,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多自由快活,何须去争那些虚名。”
“……”
“被人时刻惦记的滋味并不好受。”
龚宝贵几人只恨自己方才为何没离开,这些话哪是他们能听的。
方炎若有所思。
吕州笑盈盈地点了点头,终于开口。
“做个闲散王爷着实不错,安王您说呢?”
谢昭不语。
吕州继续道:“不如我们再听艾掌勺有何高见。”
艾弛放弃挣扎,吕州话音刚落就立即接话道:“不用刻意表现,但也无需让自己落入尘埃。”
“何意?”谢昭问。
“平庸便已足以。”艾弛笑。
皇帝对这个侄子有没有戒心艾弛不敢肯定,但肯定对谢昭是有几分亲情在的。
不过那些皇子可就不一定了。
比起纨绔浪荡,他们应该更喜闻乐见身边有个平庸的堂弟。
只要谢昭平庸,皇位争夺的戏码永远不会波及到他。
“平庸。”谢昭咂摸着这句话,还真让他想出了点头绪。
艾弛看向吕州,见对方终于收回了笑意,这才拿起盆继续。
“王爷不知平庸为何物,不妨与我两个孙儿多相处便会知晓。”
“……”
虽然不想承认,可艾家的几个孙辈中,真没有出类拔萃之辈。
“你这是为自家孙儿谋前程?”
方炎相信艾弛不是这种人,不过无话找话调侃而已。
“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把握?”艾弛回得更加坦荡。
要被攀附的谢昭此刻反倒是成为了陪衬。
“你家二小子和谢昭应该相处的来。”方炎想了想道。
对于谢昭的那句反问,方炎是心中有愧的。
谢昭六岁丧父,七岁丧母,小小年纪便封了爵位独自在王府居住。
那么小的年纪,该如何管教下人?在宫里有没有被人欺负?他都从未关心过。
再对比艾轩兄弟与艾俞堂兄弟。
他确实愧于表兄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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