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谢韫回京,谢臻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些同他交好的世家子弟亦不敢登门拜访,谢府一时冷清了不少。
谢韫是京城子弟的标杆,各家混小子都多少从爹娘嘴里听过他的名讳。
跟谢臻熟络点的好友,更是深知这谢大公子对弟弟的疼爱程度,每次去谢府都免不了被谢韫放阴招,关键谢臻还特别信任这个兄长,闹到最后只有他们外人吃哑巴亏。
就连当朝太子慕容闵,在与谢韫的数次交锋中,也鲜有占便宜的时候。
谢臻不能同狐朋狗友出门找乐子,那么钟阙便成了他最大的乐子。
即使郎中说钟阙有伤在身,应当卧床静养,但谢臻仍不管不顾地拉他陪自己投壶下棋,逼迫他跪在床上学狗叫,甚至还往他脖子上栓狗链,无所不用其极,连阿强都看不下去了。
他不明白钟阙为什么要这么屈辱地苟活下去,好歹曾是万人之上的将军,竟然真的对别人俯首帖耳,毫无尊严可言。
“你怎么不去死?”每次和钟阙有独处的机会,他都会这样恶毒地质问。
“主人不想我死。”钟阙回答得很平静,可阿强却从中看出了鄙夷。
这个奴隶仗着得到世子的欢心,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好吧,阿强承认他要嫉妒得发狂。
由于谢臻的任性妄为,钟阙身上的伤好得极慢,每天夜里伤口都疼得他难以入眠,但他总是一声不吭。
钟阙被谢韫挑断筋脉后,谢臻就不放心他独住柴房了,选择把他安置在卧房的外室。
但钟阙从不需要丫鬟的服侍,每次谢臻乏了就自觉离开,吞服几粒止疼丸后就闭眼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看起来是睡熟了。
丫鬟们也没把他放在心上,殊不知这个卑劣的奴隶,正竖起耳朵偷听内室的一举一动,在脑海肆意臆想她们的主子。
按照规矩,谢臻睡着后,丫鬟们会把多余的烛火熄灭,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在门外留一两个守夜。
钟阙听到关门的声音就会睁眼,漆黑的眼瞳与夜色相融,幽深又寂静。
他不会做什么不轨之事,他就这样静静躺着,孤独忍受着体内蚀骨的痛苦。
可他的心里却充盈着一种满足感,能够和谢臻朝夕相伴,能够躺在同一片屋檐……他甚至暗自丈量过两张床的距离,然后偷偷将自己的床往里边挪动几分。
他真是疯魔了。
这些日子里,钟阙总是一边唾弃自己,一边腆着脸迎上去,虽然内心还是纠结的,但他的身体却格外诚实。
他几乎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自己的小狗身份,直至五月的龙舟节到了,谢臻说要带他出府见世面,这平静的生活才终于泛起涟漪。
京城是秦国的中枢之地,修有通往各地的直道,一条长河贯穿南北,串联着无数百姓的悲欢离合。
每年龙舟节这天,永安街会隆重举行一场龙舟比赛,前三甲不仅有金钱嘉奖,还能享受乘花车游街的荣光。
谢臻怎么可能错过这样的热闹,他早早告知兄长自己会去看龙舟赛,谢韫没有阻拦,只是耐心叮嘱他多带些家丁,以免被某些浑水摸鱼、心怀叵测之徒盯上。
他连连应是,心中却不以为意。他不认为有人敢冒犯自己,更坚信他能让那个人吃不了兜着走。他堂堂世子,难道会被轻易蒙骗?
跟在谢臻身后的钟阙,意外撞上了谢韫投来的别有深意的目光,只一眼他便觉得遍体生寒。
之前谢韫断他筋脉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他见识过那温润皮囊下的肮脏与残暴,可偏偏此人是谢臻有血缘亲情的兄长,他不能全然将其当做仇人来看……只能有多远躲多远了。
*
谢府的马车还没到永安街正街,路上已然人头攒动,挨山塞海的根本让不出道来,马车上的人被迫下车步行。
沿街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谢臻好奇地凑过去看,钟阙等一众奴仆则在旁看候护卫,防止其他人挤到自家身娇肉贵的小世子。
“小公子,来看看糖人吧?”摊主见来人锦衣玉带相貌非凡,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殷勤道,“我这儿什么形状的糖人都能捏,您瞧,这里有捏好的孙猴子、铁拐李,还有观音菩萨……”
在摊主殷切的目光下,谢臻抿了抿唇,眉眼微垂显得有几分桀骜:“要一根杨戬一根哮天犬。”
“好嘞!”摊主喜笑颜开,特意在一开始就把糖人做大了些。
后边的几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心领神会地朝钟阙投去嫉妒的目光。
世子的意思很明显,杨戬和他的狗,不正对应了他和钟阙嘛……可恶,钟阙怎么这么大的福气,竟能让世子放在心上?
钟阙像是没感应到周边的恶意一般,沉静地盯着老板手上做了一半的糖人。
糖人雏形渐出,一如他的心脏正在被某种浓烈的情愫填满。
回望过去几年的光阴,他只记得黄沙漫天的战场硝烟,每日都是在剑光血影里向阎王爷讨命,哪享受过今日这样温情的时刻?
过节对他来说,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记忆了。
“客官您拿好……”摊主乐呵呵地把大一号的糖人交到谢臻手上,但并没有多收银俩。
如此俊俏的后生公子,他看着心中欢喜,就自发送了个便宜。
“喏,赏你的。”正如其他家仆所猜测的那样,谢臻把哮天犬形状的糖人递给了钟阙。
钟阙双手接过,动作生冷僵硬,跟个木头似的,可他的目光却炽热如火,毫不掩饰地盯着谢臻。
家仆齐齐翻起了白眼,瞧把这家伙得意的!
“吃了我的哮天犬,就要当我的乖狗狗哦。”少年的笑容肆意又张扬,比夜间的明月还要夺目。
“……谢主人。”钟阙把糖人的脑袋含进嘴里,那股甜意蔓延开来,激得他头皮都不住发麻。
龙舟赛在午时如时开场,宽阔的河面上十多条龙舟穿梭游弋,百桨齐划水花飞扬,船头喧天的鼓和岸边鼎沸的人混成滔天巨响,长河湖畔盛况空前。
谢臻全神贯注地趴在栏杆上观望,和其他人一道呐喊喝彩,直到他确切地喊出一个人名,钟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宴青!”谢臻兴奋得原地蹦了起来,平日再娇纵蛮横,说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从比赛开始就拉着脸的阿强注意到了钟阙骤变的脸色,幸灾乐祸之余又忍不住叹息。
他一介家仆,之所以有鄙夷他人的底气,是因为他根本没有让世子看见的资格——他只能被迫成为旁观者,这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即使自己淋着雨,阿强也要撕破别人的伞,他小声对钟阙说:“看见最前边儿那条龙舟没,宴青就在上面。”
“他是划船的一把好手,连续五载蝉联一甲。”阿强一边说一边观察钟阙的表情,“世子与他初见时,正是他第三次获胜。”
“此后世子都会来此观赛,如今已是第三载了。”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也必是他们那条船获一甲。”
阿强一句一顿,每一句对于钟阙而言都是一记重击。
方才当成蜜糖吞下去的“□□”,终于在此刻散发出了毒性——他以为的温情,只不过是谢臻在去见别的男人的途中的一点施舍。
“主人很看重他么……”钟阙怒极反笑,嘴里的腥锈味刺激着他的喉管,令他眼眶发红。
“哼,可不是。”阿强暗自咬牙,明明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怎么自己的心也是痛的?
“赢咯!”没心没肺的谢臻正为宴青的又一次卫冕而喝彩,丝毫不知晓身后汹涌的暗流。
在旁人震天的欢呼中,只穿了一身粗布短打的毛小子,向另一个华冠丽服的少年飞奔而来。
两个单看穿着就知道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生命却在此刻出现了交汇点。
“小世子!”宴青咧嘴傻笑,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谢臻,额头还带着晶莹的汗珠。
谢臻眉眼弯弯地立在原地,静待宴青跑到面前来。
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除了门第出身,还有数不清的阻碍。可跨过这些阻碍多么艰辛需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却只是宴青需要担心的事。
而谢臻只用招招手,宴青就一定会克服万难奔赴山海而来。
谢臻歪头笑笑:“感觉一年不如一年了。”
语气听起来像是调侃,但宴青知道谢臻说的是真心话。四年的龙舟赛,谢臻看腻了。
可谢臻不知道,四年四次一甲,他为此付出了多少。
宴青笑着挠头:“明年一定会更有意思的。”
阿强撇了撇嘴,心想这穷小子又在画大饼了。
龙舟比赛是节日的传统活动,规则和程序是礼部钦定的,他凭什么说明年会更有意思,难不成划龙舟能划出个花来?
谢臻倒是不在意这些,他戳了戳宴青手臂上硬邦邦的肌肉:“我要坐花车。”
“那头正在准备呢。”宴青对他的要求并不惊讶,一看谢臻就是惯犯了。花车按例只有前三甲的船队成员才能乘坐,但任性的小世子可不管这些,谁让宴青由着他呢?
但谢臻不知道,为了让谢臻坐上花车,每年他都要磨破嘴皮子找主管官员求情,有时候还得送上些好处,这样才能勉强让谢臻替他坐上去。
谢臻坐在花车上风光无限,他则跟在车旁步行陪同,或给谢臻讲笑话或跑腿买街边的吃食,每年皆是如此情形。
其实如果他对主管官员报上谢臻的身份,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但他从未如此。
他想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满足谢臻的愿望,尤其是这一年仅有一次的见面。
他与谢臻的关系很微妙,他们相识于几年前的龙舟赛,明明相谈甚欢,但过了龙舟节这天,宴青却再也没有见谢臻的机会。
第一年他甚至登门拜访过,可每次都被谢韫派家丁打了出来。后来他不得不采用府外蹲点这种卑劣的手段,但谢臻见到他却熟视无睹地路过了,他大声呼喊换来的只有仆从的毒打。
那时的他心灰意冷,以为谢臻厌弃他的身份不愿与他有过多的交集,可第二年龙舟赛的时候,谢臻却如期而至了。
宴青飞蛾扑火般地奔向他,想讨一个说法,可真当站在谢臻面前时,他任何质问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我要坐花车。”谢臻笑着说,理所当然的样子仿佛二人是至交好友。
“好。”宴青笑着挠头,似乎把之前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自此之后,宴青没有再主动找过谢臻,谢臻每年龙舟节都会来永安街看他划船,两人之间达成了某种怪异的平衡。
“这位是?”宴青精准捕捉了某道阴郁视线的来源。
“一条小狗罢了。”谢臻看都没看钟阙一眼,只是嘀咕道,“什么时候能坐花车呀?”
“应该快了。”宴青一边回复一边朝钟阙咧了咧嘴角,挑衅意味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