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婚初,从头到尾,安以墨在中间甚至没有一席说话的地方。
他萧醉泊可以借着这件事沉于深渊,避开众人耳目,可于安以墨而言,不过是到另一个陌生的地狱,他没有任何选择。
萧醉泊想过,安以墨怨他,恨他,想杀他,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付诸行动真正伤到他,萧醉泊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认栽污海浮沉,自身都难保,苛求他人得到的只会是无情的现实打击。
然而安以墨的表现令他意外。
这位不曾谋面的少年郎在陌生的茶楼竟会为他鸣不平,嫁过来时百依百顺,好像期待着他将他从原家的深渊带离。转移阵地后失去了安家的保护,却是一扫废物头衔,头脑灵活奋发自强,为在异地求生存费劲心思。
换来他的猜疑,处处为难,可少年郎好像从未将命运的不平不满牵连到他身上。
对他敬重,顺从,一片真心表明不会害他,数次笨拙的自证清白,没有一句是作假。真正到殿上于一句话定人生死的皇帝面前依旧惦念着他,甚至替他向皇后反击,一点儿不畏惧强权。
明知他发疯,手下死过近卫,怕死的少年仍旧固执地站出身只希望他早些恢复清明。要他命的人太多,发狂的时机又是多么巧妙。
入魇多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也是为什么暗卫亲兵齐上阵紧盯他,警戒四周的原因。
会叮嘱他好好吃饭,甚至……
连他自己都嗤之以鼻的过往荣光,在少年心里都是不可轻易践踏的存在。
这世上怎么会有替他人委屈到落泪的少年?
经历过这些,面临大敌的少年第一反应仍是替他掩饰。
伤口,真的很扎眼。
“王爷。”安以墨轻声唤回出神的萧醉泊,“我没事的。”
字字有力,仿佛真的看出萧醉泊出神的真正缘由。
萧醉泊松开手目光迟一拍移开,像承诺,也像自语的告诫:“不会有下次了。”
他抬眼,安以墨清澈的双眸发亮,死寂的心被亮光照到,暖洋洋的。
观察全程的萧明德额角一跳。
想看的破绽没找到一丝,反而被如胶似漆的热恋期夫夫喂了满肚子气。
也不知道当初说安以墨丑的人都是怎么长的眼睛!
容貌也就罢了,气质,柔软,神清气爽的劲儿,他的全后宫无可比拟。
想多烦恼劲更旺,萧明德语气加重:“算了算了。看你们恩爱有加的朕也放心不少,也不知是哪个见风使舵的给朕上书说你们不过做戏,实则分房而居关系冷淡。”
安以墨心里有数,这句话才是今日喊他们分批进宫的重头戏。
哪里有人上书不留名,再者,安王府也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安插个眼线的聚会所,监察的人士实则在萧醉泊的掌控中,这也是萧醉泊明确知道宫中洞悉他动向的原因之一。
“啊?外界已经传成这样了吗?”安以墨茫然抬眸,把不谙世事的废物王妃摆在明面。
萧醉泊一时摸不清安语出必惊人的安以墨的方向,只应言附是:“嗯。”
萧明德审视的双眼聚到安以墨身上。
与面上的柔弱不堪一击截然相反,萧明德安以墨心里早被辱骂了千八百遍,什么样的爹看着自家儿子沉迷美色无法自拔这么期待开心!
痛痛快快腹诽完,安以墨在萧醉泊怀中扭捏,柔声道:“那,那我原谅你了,搬回来就是……别罚其他人了好不好。”
有些话稍稍改变语气语调就足够他人想入非非。
安以墨脸颊的潮红不仅未退,反而更加灼热,连带着裸露在外的脖颈一同染成粉红色,病弱纤瘦的身躯在旖旎的加成下反而显出诱人的味道。
少年郎的双眸清澄不做作,浑然天成的精致五官看着直教人心情舒畅,无论近看远观,整个场面丝毫不见刻意为之的趋之若鹜,勾出的仅有对弱小的保护欲望,最好——是那双眸子,只看着一人。
公认对外的策略作为基准线,从几句话中猜出意思对萧醉泊而言小菜一碟。
出乎他意料的永远是安以墨不惜牺牲自身也在为他着想的真诚内心。
萧明德掩下笑意:“哦?安爱卿这话……”
顺着大婚夜晚萧醉泊安排的变态癖好,在外人眼中他们早就不只有夫妻的名头,那是水到渠成了的。
不过纵然没有这层,安以墨对名声的在意程度完全没有上辈子的执着,说点无关痛痒的话保命,这是什么大好事!
空出装作说服自己的犹豫,安以墨扭捏回话:“就是,大婚后那天身子有点虚,不小心染了风寒,也有点气……赌气直接搬出去了。听说后来有下人多嘴说了句不好的,被狠狠罚了顿打。”
脸庞染上的羞赧,半数都怪搂住他的那只手。仗着衣衫长袍遮挡,修长有力的手指在他肌肤上缓缓划出“风寒”二字。
但哪怕没有这出,来来回回的几个借口中也安以墨也会赌风寒。赌错了就再临时演个小插曲,不碍事。
语气到位,表情完美。
不愧是我。
这件事萧明德没听过汇报,而同样没听过的,还有“亲自下令”的萧醉泊。
质疑夫妻关系的旧部都能被罚,外界传闻风风火火的下场可想而知。
那可是萧醉泊,不开心杀个人,没什么奇怪的。
害怕因由自己的任性使气让他人遭罪,啧啧啧……
尝过鲜的人就是不一样。
首次听闻自己用情至深事迹的萧醉泊冷笑,恩爱关系在前,这声像极了对外人生死的不屑。
冰冷无情的眸子移回安以墨,恣意的声音放松依顺:“都听夫人的。”
最后一点疑虑彻底被打消,萧明德的眼里再容不下两个人在他面前亲亲我我,大手一挥旋即让二人回府。
常顺硬扯起笑,一路护送两人离殿出宫。
应付任务完成,安以墨不动声色松下口气。
累死他了。
这种突然袭击可别再继续了。
大敌过后的安以墨给满分运作的神经放假,放空大脑,进入舒适的发呆期。
倏地,冷调的木质清香环绕周身。
肩上一重,随后那道外力向一侧施力,轻轻松松将安以墨拥入怀中。
安以墨愣了愣神。
“现在就放松?”萧醉泊侧过头压低声音凑到安以墨耳边,“为时尚早了。”
温热的气息扑入耳畔,安以墨腰上的痒痒肉又是莫名一酸。
安以墨本想发作,闻言不得不耐住性子,值得嘴上发威:“王爷!”
萧醉泊进入状态,认错态度积极:“错了。”
忍了。
后面跟着萧明德的人。
呼——
不生气。
我不生气。
坐上安王府自家的马车,没等常顺带人跟上,萧醉泊一声令下疾驰回府。同行的魏武知道那些太监的德行,二话不说最大马力开跑,扬了他们一嘴灰。
隔绝外界的所有窥探,安以墨终于能彻底松下紧绷的神经,靠在马车一侧。
神游刚开始,萧醉泊忽地轻笑出声:“狠狠罚了人。本王怎么不知情?”
来了,又来了。
刚刚应付完外人,自己这边的事精开始不消停了。
安以墨靠着车厢的动作没变,没好脸色地扭过头,懒得解释,有气无力道:“江湖救急。”
追究的眸光紧凝在松散的少年郎身上,仿佛要将人盯出个彻底来。
后半句话其实是不必要的。
但是安以墨刻意加上了,简单考虑的结果,是帮他出气。
不知道从哪里得来宫里派人盯梢的消息,这次卖出一个捏造的小道消息无非是看盯梢的人不顺眼,想整治一番。
没看出来,他的这位夫人睚眦必报的小心思比他更强。
看到安以墨的多一面,萧醉泊玩味再生。他记得他的夫人畏怕点无外乎性命二字。
萧醉泊伸手为自己斟上茶,晃动茶杯,满不在乎道:“凭你这句话,萧明德足够要了那两个人的命。”
安以墨身形一滞,萧醉泊清楚钓到了在意点,一饮而尽杯中茶水,笑意不减:“怎么,后悔了?”
驱车的魏武不免听到车内的对话,叹息王爷又开始试探耍弄旁人,气没叹出去半口,安以墨接下来的话直接噎得他猛呛一声,鞭子一偏惊得马匹失控了一瞬。
隔着车帘,魏武都能清明地感觉到待肃杀之气的眼神盯过来,求生意识作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勒紧缰绳,在最短时间内稳住车身。
“所以?要去告发我么。”安以墨不以为意,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语气,“萧醉泊,你有没有点良心。”
马车颠簸,本就倚靠着一侧的的安以墨冷不防被牵连到狠狠撞到车厢。给本就隐隐作痛的手臂背造成二度伤害。
能够忍受的那条绷紧的线猝不及防地崩坏,忽然而至的疼痛撕裂安以墨忍耐已久的幽怨,一下子爆发出来。
说出后半句话时,安以墨是冷静的,语气平静,静到可怖。
他甚至没有气,因为没有值得生气的点。
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无理由对自己好,安以墨没把人扔远远已经非常仁慈了,所以他理解萧醉泊的怀疑和不信任,也不奢求。
他不能忍的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想回答不想说话的状态,萧醉泊一个头脑精明到把整个国家玩弄在掌心的人却在他的摆烂死线上蹦迪,越跳越来劲的那种。
纯正的没事找事干。
“能不能看在我还听话的份上放过我,那放我休息那么一会儿行么。”
说完,安以墨抿了抿唇,侧过脸,阖眸休憩。
他真的好累。
可能是大病初愈的身体没有适应这世的身子,可能有精神高度集中应对萧明德的影响,正常应该在午休的安以墨被拎过来一顿说,到上马车后只觉得整个人被掏空般的累。
偏偏这时候高情商的萧醉泊开始发疯。
混蛋玩意儿。
话说出来,安以墨也根本没考虑萧醉泊会做如何应对。继续逼问也行,从哪儿摸出来个暗器冰脖子也罢,他就想不言不语不动闭眼睡觉。
别人被骂当场翻脸,萧醉泊被骂,给骂乖了。
外头的魏武都快惊得背后湿透,萧醉泊反而闭上嘴,默不作声。
话说重了?
他不知道,也没想如此。
不久前还在殿上为他激情直言的安以墨面露疲惫,不舒服到眉头金周,也不愿再多靠近他一分。
萧醉泊内心像被莫名之物堵住般不顺畅。
难以忽略的视线一路向下,血色更重的衣袍垂在一侧,一下一下晃得他眼睛痛。
还受着伤,他伤的。
下意识抬手想拉过来,伸到半途,硬生生收了回去。
不出意外,安以墨定会做出反抗,难说不会伤上加伤。
掐指算来伤口裂开有一段时间,延迟处理只会更遭。
萧醉泊的视线一再一开又瞥向伤处,两次下来,带着面子的一方退步。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