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纪花泠,是在习武场上。
也许是近日下了淅淅沥沥的几场雨,四周的竹子咔咔咔地向上生长,一个个都比先前高了不少,碧绿的叶片舒展开来,随风晃动,偶尔能替人遮一遮炫目的日光。
“楚师姐。”见她走近,少年收剑入鞘,眼里浸着笑,“身体好些了么?天气这么热,还出来习武。”
诗宁一怔,微微有些诧异地抬眼:她这位小师弟,本就是个慢热的性子,当初自己也是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让他敞开了心扉。而这次从秘境回来,他似乎有了心事,刻意与自己保持着距离;她没有过问,毕竟处于青春期的小孩总有无数理由拒绝和他人交流……
但这回他说话的语气,简直让她误以为两人已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与数日前对自己恭敬疏离的那位少年,判若两人。
“还好。”诗宁压下心头的思绪,冲他点了点头,“许久不见,要不要比试一番——上回师尊给你布置了任务,几日下来,也不知你的剑法进步了多少。”
“师姐主动提起,我求之不得。”少年欣然答应,向旁边挪了挪步子,“师姐,请吧。”
诗宁的长睫颤了颤,走到纪花泠的对面——她知道,其实自己恢复得并不好;这次提出对方比试,只是试图采用一些极端的方法来刺激自己,进而确认出受损的地方罢了。
最近几日,她就像搁浅在沙滩上小水洼中的鱼;虽然周围还有水,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但总感觉力不从心。连内力也总是运到一半,便被生生截了下来。
诗宁本想去向峰主问个明白,却被告知他老人家在确认她醒来之后便离了宗门,前往天山寻找最近重新现世的冰晶雪莲——这味药材,是传说中炼制九转还魂丹的关键,至于这传言的真实性,显然是不得而知的。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奈何飘渺峰中,除了峰主,最精通药理的便是她自己了。经过一番分析,诗宁很有把握地确定,自己的丹田出了问题;但当她集中精力内视丹田,却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现。
这是到底是为什么……
利剑破空之声传来,她习惯性地抬剑一挡,勉强抗下了这一击。
“师姐,已经开始了。”纪花泠一击不中,立马退到五步开外,声音里带着笑意,“下一招,我会用尽全力。”
诗宁回神,瞥了眼有些颤抖的手臂,应了一声。
刀光剑影交杂,剑气带动着竹叶沙沙,半柱香的时候下来,两人已经过了近百招。诗宁就是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不对劲的——
就如她担心的那般,内力的循环在一瞬间出了问题,任凭她如何调动,都再也汇聚不出一丝一毫。
如今的她空有一套剑谱理论,失去内力后,连剑招都显得格外软绵,简直与宗门外的凡人一般无二;而已经练成一层功法的修士,此时此刻,正站在她的对面,挥剑斩下……
内力断得真不是时候。
当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同时,她咬咬牙,毫不犹豫地举剑迎上——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了:没有了内力,必然躲不开这一剑,甚至可能有命丧黄泉的危险;倒不如接着两剑相撞的力道抵一抵冲击,最多不过是昏迷数日罢了。
“铮——”两剑相击,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腥甜味顿时涌上喉头,鲜血滴滴答答地从嘴角滑落。
“师姐!”
纪花泠瞳孔顿缩,硬生生收住手,面色也因为内力的反噬而微微发白。
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
面前的少女脆弱得如一只折了翼的蝴蝶,昏倒在地。殷红的鲜血不断地顺着脸庞滑下,于习武场的地上,盛开出一朵妖艳猩红的彼岸花。
他刚想多叫些人来帮忙,但在看到她嘴角滴落的血液时,眼神却忽地一滞:“是……魔气。”
她是什么时候沾上魔气的,谁又是幕后黑手?除了那人,他猜不出第二个。
纪花泠的神色出奇的难看,匆匆用法术清理完一地狼籍,他折腰将诗宁抱起:
难怪十长老当初一口答应着会离开,原来早已留了后手;而那处镇压着他的秘境,自己尚未掌握进入的方法,无法当面同他讨个说法……不过幸好,她体内的魔气不多,若不是魔族中人,根本发现不了异常。
纪花泠看了眼怀中的少女,眉宇间的悲伤几乎要把人淹没:你救了我那么多次,而我带给你的,却只有拖累和苦难……
命运让两人在冥冥之中产生纠葛,却又偏偏喜欢同他们开玩笑,似乎只有这样的戏码,才能让上天满意。
莫名的情愫于心中潜滋暗长,纪花泠脚步微微一顿,无声地叹了口气: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对她造成的影响,已经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了,不是吗?
除非,有那么一天,当你不再受制于人……
纪花泠极为轻微地眨了眨眼,驱散了眼前氤氲着的雾气。
*
幸好,习武场的这条路直通诗宁的住所,一路上并无他人往来。否则若是碰上了同门,他也不知该对这种情况作何解释。
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的少女如同一件易碎的瓷器,被少年轻轻地放在榻上。直到她细微的呼吸声变得再度均匀,纪花泠眸色中的冷意才悄悄化开。
“应该是在秘境中着了道。”他抬手施法,确保能隔绝外界的窥探,“也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但若要清除丹田内的魔气,普通的内力根本无济于事,只有用仙力才能起效……
纪花泠修长的手指落在颈间,食指和拇指无意识地捻着红绳,神情有些恍惚——转眼间,自己已经戴了它将近十年。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还记不记得两人的约定;若是她看到自己堕落为这般模样,又会作何感想……
似乎是在心底进行了一番强烈的斗争,过了许久,纪花泠终于摘下了脖子上串接着红绳的挂坠,轻轻把它置于掌心:
他自降生起,就拥有了记忆。如今想来,也许是魔气的不详所致,距自己降生不足满月,他便成了父母双亡的孤儿。
在头七的那一日,村里忽地来了一位女子,她明眸善睐,有着倾人之姿——而她来此地的目的,便是带走这位无父无母的幼童。
邻里见她谈吐不凡、举止优雅,皆以为是传说中大陆东部的宗门修士,自然是放心地把幼儿托付于她。
在孩童九岁那年,女子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天界花神,当年只是因为觉得孩子合自己的眼缘,便收养了他。但如今天帝急召,怕是不能继续留在人界……
孩童自幼便极为聪慧,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他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您不必担心。
临别之际,神女还是放心不下,把系于手腕上的铃铛摘下,交给他:若是日后遇到了困难,便摇一摇,一柱香的时间,我会赶到……但是,它只能使用一次,你可明白?
孩童点了点头,又道:在您离开之前,可否把我送到人间的宗门外,若是能入宗门,我便会少许多后顾之忧。
神女沉默半晌,忽地拉过他,金色的仙力打入他的体内,温热、有些微微的刺痛。她的眼中是一闪而过的不忍,许久后,她开口:我答应你。
*
“叮铃叮铃——”
纪花泠一次又一次地摇了许久,直到手臂微微发酸,也不见神女的身影。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砸在手背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正邪不两立,他如今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是魔气。”话音于身后响起,空灵而轻声。
纪花泠身形一颤——他如今并不能很好地平衡内力与魔气,如今心思大乱,魔气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房内蔓延开来。
“楚师姐,我……”
“所以,我之所以会这样,也是因为魔气的侵蚀,对么?只不过你的功力尚浅,比我提早入了魔。”少女出言打断了他,“那日在秘境中,在终点的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昏睡了过去——秘境里,一定出现了异常……”
诗宁跌跌撞撞地起身下床:“我要去禀告宗主。”
“不可以,师姐!”纪花泠慌慌张张拦住了她,“一旦确定沾上了魔气,他们绝对不会放你离开——你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