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伤未愈,便又添了新伤。宁儿,你就不能安心歇着,彻彻底底把身子养好么?”宋瑾瑜端坐着,修长的手捏着盖碗,就那么轻轻一转,浮沫便被刮得干干净净。
他专注地盯着杯中的茶水,似是心无旁骛——但偏偏就是这么一种放松的姿态,让诗宁无端感受到了压力。
“哥……”
“孤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坐不住也是正常的。”茶汤清亮,是他喜欢的颜色。宋瑾瑜浅浅抿了口,待香气在口中弥散开来,他才不疾不徐地开口,“虽然你不懂事,但孤似乎听说,你在受伤前,和温公子独处了片刻……”
“哥哥,你误会了,我是自己扭伤了脚,和别人无关。”见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诗宁冲温钰使了个眼色,自顾自地接了话。
“哦。”宋瑾瑜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不知信了几分。他把盖碗放入掐丝珐琅托盘,招来宫人,“脏了,拿下去。”
“是。”婢女应声退下。
其他几位或多或少知道了宋瑾瑜的意思,也纷纷下去了。很快,宽敞的屋内便只剩下三人。
果然,他是冲着自己来的。温钰心想。
从黄花梨木椅上起身,他走到那人面前:“太子殿下,这一切都是温钰的错——若不是微臣提了比试一事,公主定是不可能受伤的。”
“温钰,你闭嘴!”
少女的低声呵斥传入宋瑾瑜的耳朵,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宁儿,你莫要向着他了。温公子的为人,孤自然是清楚的,他是不会无缘无故便提出这种要求的——因比试扭脚的事,孤替你在父皇那边扯了谎,也算是奉上一点诚意。温钰,此事被隐瞒了的原委,可愿意与孤细说?”
“这……”见诗宁没有反对的意思,温钰上前,深深鞠了一躬,“太子英明,微臣实在佩服。这件事情起因,还得从七年前说起……”
*
老老实实地休养了几日,诗宁的伤终于彻底恢复了。而痊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咸德帝面前刷刷存在感。
“我的好父皇,多亏了您的悉心安排,宁儿的伤才能好得如此快。儿臣真是感激涕零!闲话不多说,宁儿给您倒杯茶水,聊表心意。”
知女莫若父。看着闺女浮夸的表演,咸德帝无奈扶额:“若是不伤了脚,你还能恢复得更快——举动如此一反常态,是又想做什么坏事儿了?”
“父皇,宁儿在您心里,竟是这种人么?”她做出伤感的样子,捂着心口倒退两步,泫然欲泣,“儿臣这次能活下来,多亏上天保佑。因此,宁儿想去京郊的苍麓山烧些香,以供奉神灵。”
错怪了自家闺女,咸德帝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试图缓解尴尬:“朕记得,苍麓山上确实有一间道观,你……三哥也在那儿静养。只是京城就有好些香火旺盛的道键禅关,你与他素来不亲近,怎的偏偏选中了那苍麓山?”
“在儿臣看来,行的路远,才能表现出诚意。况且,三哥或许再过几年便回来了,宁儿琢磨着……我们兄妹俩之间的嫌隙,也是时候放下了——这是一个不错的决定,不是么?”
角度全面、理由充足、态度诚恳,再加上少女可怜巴巴的小表情,咸德帝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压下心里微妙的不祥预感,他微微颔了颔首:“宁儿想要何时启程?朕让人提前备好马车。”
闻言,女孩的眼蹭的亮了。她纠结地掰着指头:“要不就三日内?不不不,明日吧——总之,越快越好。”
“为何如此着急?”
“这不是因为宁儿还愿心切么?这样一来,连神灵也会被儿臣感动吧!”
咸德帝揉了揉太阳穴,挥手让她退下:要让这小妮子嘴里吐出一句真话,真是比登天还难……
*
苍麓山。
“小妹怎么突然来这里?也不提前让人报个信。”早在山下等后的宋衍见了少女的身影,缓缓绽出一个温和的笑脸。他急急地上前,嘘寒问暖,像极了体贴入微的兄长。
挂着单纯无害的笑容走近,诗宁暗自腹诽:宋衍真无愧于他的名字——演技不赖。明明跟我相看两相厌,表面功夫却做得比谁都足……
既然对方使出了百分百的力气,她又岂敢掉以轻心?很快,她便入了戏,尽职尽责地表演起“白莲”般楚楚可怜的角色。
“宁儿近日被歹人所伤,差点死于非命,顿觉生命易逝,亲人可贵。”诗宁用袖子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继续道,“哥哥离开宫里那么多年,一直都不曾回来。经历了这件事,宁儿很是后怕。哥哥,若是宁儿不幸遇难,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出事的消息,我也略有耳闻,只是不曾想过会这么严重……”宋衍打断了诗宁的发挥,摇头叹息,“宁儿可是在怪我?这么多年过去,一次都没有回宫看看,确实是我的不对了。”
两人视线相交,擦出了无形的火花——
宋衍冷冷勾唇:势必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诗宁睨了他一眼:呵,想的美!
“妹妹嘴笨,没想到竟让哥哥误会了……”揉“眼泪”的力度恰到好处,她适时地抬头,向宋衍展示自己微红的眼眶,
“哥哥孝顺,严于律己,独自一人在这里冷冷清清地守了六年。小妹贪玩,从未想过来看望哥哥。宁儿怎么会认为是你的错?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
……
两人卯足了劲暗自发力,半柱香时间过去,诗宁渐渐占了上风。宋衍一看形式不对,立马使了个眼色,让旁人领着诗宁上去:“小妹一路来舟车劳顿,还是先歇息吧。我自作主张让人安排了几间卧房,就在半山腰——若有哪间能入得了你的眼,也算是它的福气。”
“好啊,那便谢谢哥哥了。”
戏演累了,口说干了。两人心照不宣地散了场。
“公主和殿下真是情深义重。”不久前入宫的婢女不清楚两人间的龃龉,真情实意地夸赞起来。
诗宁笑得讽刺,也不回答——情深义重?他怕是恨不得她立即灰飞烟灭吧:
宋衍生母出身低贱,由于家里实在是过于贫寒,为了生存,便把她卖了出去。一番辗转,她竟在机缘巧合下入了宫,做了个小小的婢女。
时光飞逝。宫里花开花谢、人来人去,一晃已是八年。虽然已经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但由于她目不识丁,提拔的事儿常常被搁置,她仍处于金字塔的最低端。
也许是被主子的奢靡生活迷了眼,亦或是不甘于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凭一介宫女之身,趁咸德帝醉酒之际爬上龙床。
蓄谋已久的计划终于成功实现,她自然是高兴的,认为自己终于能过上衣来伸手的生活。但没想到的是,对皇家来说,此事有失体面。因此,咸德帝在次日赐了她一碗避子汤,对分位的事只字未提。
不久后,她忽地在浣衣时晕了过去。虽然不少人然吓得六神无主,但幸亏也有几个机灵的,立马去了太医院。
得知消息的太医匆忙赶来,简单的脉相观察过后,他给出了让人大跌眼镜的结论:她已有身孕——而孩子父亲的身份,是显而易见的。
咸德帝子嗣绵薄,除了宋瑾瑜和宋沐,就只剩下她腹中的婴儿了。他思来想去,还是采取了权宜之计,最终封她做了个答应。
太后大概是想到了先帝后宫的陈年往事,对前来请安的答应冷嘲热讽,但顾及其身怀龙种,并未下狠手。
连太后都不敢动自己一根毫毛,孩子对皇室的重要性可想而知——她愈发觉得当初自己买通御膳房的人换了避子汤,是个正确的决定。
大概是认为没有了后顾之忧,自此,她行事愈发毫无顾忌起来,似是要把前几年吃的苦都讨回来。
察觉了真相的咸德帝本就对她犯下欺君大罪而不满,只是碍于种种原因不好发作。当他发觉太后等后宫众人亦对其不喜,便逐渐没了耐心。在孩子降生的前三个月,咸德帝请来太后、皇后,商议她和腹中孩子的去留。
最终,尘埃落定,事情以女人生下宋衍后,被暗中杖毙而告终。知道这件事的宫人,除了几个信得过的,大多被流放到偏远的边疆或是瘴气迷蒙的南方诸岛。
宋衍也被寄养到尚未有子的贵妃名下——那人,便是定国公的嫡长女,诗宁的母妃。
从宋衍记事起,他便被告知其生母因难产而死,对于这件事,他一向深信不疑。
当年宫中听闻此事的宫女、太监都被暗中处理,闲言碎语早已沉寂许久;但宋衍不知从何处得知生母的真正死因,逐渐乖张,像极了当初那个小小的答应。
不久贵妃诞下诗宁,咸德帝、太后大喜,又因为是唯一的公主,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宋衍彼时胸无城府,不会掩饰自己的喜怒。两人间的待遇天上地下,使他愤愤不平,时常对小女孩儿的热情视而不见。
那时的小公主还没有被换了芯子,自然是小孩子脾气,看这个奇怪的大哥哥处处不顺眼——
他不仅讨厌自己,还试图占据母妃的爱;并且,听身边的人说,生下他的人并不是自己的母妃……实在是太可恶了!
于是,她忍不住与宋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事情传到了咸德帝、太后耳中,两人自然是偏向诗宁,把宋衍说教了一通。
几次下来,宋衍彻底对周围的人寒了心,并逐渐学会伪装自己。
*
咸德帝是个好皇帝,也想做个好父亲。每到子女的生辰,不管那天有多忙,他都会亲自陪他们用上一顿饭,并允许他们许下一个愿望。
于是,宋衍在10岁生辰那天,主动向咸德帝提出了为生母重新守孝的请求。
咸德帝的心里早就放弃了对这个孩子的培养,只要他不闹事,去哪里都可以——苍麓山是个好地方,地处京郊,山清水秀。宜修身养性。
略微思索一番,他颔首准了。
离开的那日,后宫里终于热闹了几分。不论是虚情假意或是真心,不少人都挂了两行泪,来给宋衍送行。
扫了眼各怀心思的众人,宋衍回以礼貌的一笑,随后登上了去苍麓山的马车。
“时候不早了,”他说,“各位快些回去吧。”
马蹄嗒嗒,木轮开始转动——他撩起帘子看了眼窗外,目光中丝毫没有留恋:“走吧。”
“是,殿下。”
今晚应该能到——
希望在苍麓山的那人,不会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