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镇连下了三日大雨,汹涌而来,欲吞没一切。
无论白昼,雷电交加。
众人只道是河神的惩罚,他们哀求痛哭,可无论如何悔过,河神也再未露过面。
用灵力滋养五百年的守护大阵被脩雍调转方向,将所有人禁锢在此。
水洛也被囚困在河神镇,无法回到神族报信。
只能进不能出,河神镇从一方福地彻底沦为妖鬼狂欢之地。
不少镇民莫名暴毙,周围出现被剥皮、死状惨烈的尸体,搅得人心惶惶。
水洛后知后觉开始害怕,想求天道相救,天道却再不出声。
第七日,大雨终于停歇,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天空交缠着无数紫雷,往下界劈来。
半空中,有红衣人踏着鬼哭狼嚎行来。
等近了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红衣,而是被鲜血染红的白衣,鲜血随着来人的步伐,不断往下淌落。
“鬼,有鬼!是观棋的冤魂回来了!”
有人看清红衣女子的面容,只哀呼片刻,便被残忍地剥去整张人皮。
观棋抓着那张新鲜的人皮,嫌弃扔开:“哎呀,死了呢。”
就像顺手捏死一只蝼蚁,毫不在意。
天上的紫雷更加密集,似在表达对妖鬼残害人族行为的不满,却迟迟未劈下。
妖鬼手中持着血红的剑,继续往前行去。
多日不曾露面的脩雍终于出现,挡在她面前。
脩雍身后,是水洛与河神镇的全部镇民。
“太好了!是河神大人,我们有救了!”
众人料定脩雍一定会保下他们,每人脸上都布满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清对面人,观棋冷了眉目。
“滚开。”她冷冷吐字。
脩雍闻言,并未挪动半分。
他的白衣染了尘埃,满手泥土,狼狈腾云而来。
短短七日,他仿佛萧索了几万岁。
可他明明是比时泽还年轻一百岁的小仙君。
观棋颈间骇人的疤痕消失不见,时隔十年,她终于能再次出声。
可代价实在太过惨痛,如果让她选,她宁愿一辈子不能开口说话。
她清楚,有脩雍阻挡,自己今日杀不了这些人。
可今日是她唯一的机会,今日以后,双手沾满鲜血的她将魂飞魄散。
观棋已经死过一次,不再执着于方法,只想达成目的。
“脩雍,你说要和我成亲,带我回你的故乡。还算不算数?”
少女软了眉眼,满怀希冀一步步向他走去,说出的话却诛心,“可是啊,我被扒净衣物示众时你不在,我被活活烧死的时候你也不在。我在心底一遍遍呼唤你,求你来救我,可是你没有来。”
少女的眼中滚出血泪。
“现在我要杀他们,你又在了!我知道,你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娶一个会历经生老病死的凡人!是我蠢,信了你的谎言。”
“脩雍,你一直都在骗我吧。”
观棋偏头看着一言不发的脩雍,神情决然,悲伤的语气却出卖了她最真实的情绪。
“你竟然从未喜欢过我,为何要答应与我成婚!你喜欢什么水、什么洛,大可去找她!你以为答应娶我是在可怜我?不,你是在害我!”
她好恨。
她还欠他一条命,原谅他的高高在上、原谅他的袖手旁观。
可是现在,她恨他阻止自己!
“停下吧,你会永世不得超生的。” 脩雍再也听不下去,痛苦道。
魅魔狡诈,死前给脩雍使了个大绊子。
那滴精血彻底沉入脩雍的经脉中,成了隐毒。
后来又加上合欢颜的余毒。
每月十五毒发,他只能彻底沉在水底,不能动弹,五感尽失。
成为最虚弱、需要别人保护的存在,只能藏起来。
他并未将此事告诉观棋,不想袒露脆弱。
观棋多思,她知道后会歉疚难过。
可是,所有人挑在这一天,联手害死了他的妻子。
那些人,都是他曾经立誓想保护的人。
神明动了心,想带心爱之人回到故乡,以谋长生。
他只是想离开。
所有人都不愿放他离开。
可是爱一个人,是错吗?
他想渡所爱之人,是错吗?
升米养恩义,斗米生死敌。
是他错了,一切都是他做错了!
那一晚,他听到了观棋呼救的声音。
他想救她!他拼命般想冲出去救她!
可是他拼尽全力,只冲破了五感的禁锢。
强大的反噬令他无法动弹。
他听到了一切,却无能为力。
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
可事到如今,他再也救不了任何人。
观棋怒道:“你为神,我为鬼。今日你拦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今日,我偏要杀尽这里所有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的面目因怨毒而扭曲,而可怖。
可脩雍眼中只余悲悯,那是他的妻子。
是他没用,没有保护好她。
而在他身后,是惊恐的水洛和镇民们,所有人都被雷阵困住,吓得瑟瑟发抖,抱作一团。
“脩雍,还不杀了她!”水洛大叫,“她残害人命,如今引发天罚,你还在等什么?!”
脩雍恍若未闻,只定定看着对面的人,身形微动 ,想去拥抱。
观棋举起猩红的剑,面无表情对准他:“让开!”她再次重复道。
脩雍看着那把剑笑了。
那是他送给她的剑,那时,他希望她有自保之力。
她曾万分珍惜,现在却用来对准他。
他垂眼看着观棋,正色道:“有我在,你绝不可能过去。”
观棋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正因为知道,才更令人愤怒。
观棋红了眼,这就是她曾经喜欢的人,这就是她曾经飞蛾扑火追逐的人。
瞧啊,这情爱,多么蠢。
一切都是她的一厢情愿。
他只会为了别人挡在她面前,要求她停手,要求她放过。
可她已经一无所有,如何能停手!
两人头顶巨大的雷劫宛如紫莲盛开,宛如神罚。
雷阵之下,是近神与妖鬼的对峙。
观棋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决绝朝着脩雍刺去。
鬼与神战,注定一败涂地。
可她的剑轻易穿透了脩雍的胸膛,那里面是跳动的、鲜活的心。
脩雍握住她的手。
“你说得对,我从未爱过你。”
观棋扯出苦笑:“那很好。我也并不爱你了。”
脩雍看着她,记得初见时,她站在悬崖上,对着赶来的追兵道:“我是大昭最不争气的一位公主,可即便如此,今日为我大昭而殉,绝不会降于尔等乱臣贼子!”
她有不输世间任何人的英勇。
长剑横过,空中飘起洋洋洒洒的血。
她如一只纸鸢从悬崖边跌落而下,他救了她,将无处可依的她放在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他本来想告诉她:你坚毅勇敢,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脩雍:“我更不曾想过要娶你。”
观棋收敛笑容,静静看着他。
她只知道,他曾双手伏于窗边,守在她的窗外。
却不知道,少女抄完一卷卷佛经,河神爱上不言的少女。
她院中四季不败的花,也并不是什么离奇的事,只是神明的偏爱。
那是他为她种的。
因为他听闻,人间的姑娘都喜欢花。
河神节那只滚灯,也并不是无意遗落,是他想送给她的。
他见过她虔诚地为他祈福。
世人熙熙攘攘,为名来,为利往。
只有她的愿望是希望他喜乐。
脩雍笑道:“作为补偿,我把心给你,我们两不相欠!”
那是神器化成的心,他等来了大道机缘,马上就要成神。
无双珠曾保过他两命,一次是神魔大战,它让脩雍顺流而下,流落到河神镇。
另一次是魅魔的精血,它保脩雍不死。
但现在,他想让她活。
观棋,有这样的丈夫,你一定很失望。
我同样对自己感到失望,连心爱的人都没办法保护,还谈什么庇佑众生。
他早已不配成神。
这一刻,他愿把心给她,背叛神族的身份去爱她。
失去神器续命的他,再也不可能成神。
成不了神,便只能死。
“我不要你的东西!”观棋摇头,想松开手,“我只想杀了他们!”
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并不喜欢花,唯独偏爱屋外那棵海棠树,只是因为他喜欢靠在那棵树下。
可脩雍死死握住她的手,让她取走了无双珠。
“你想做的,都可以去做了。”
这是脩雍飞升的劫雷,可他失败了。
随着渡劫之人身死,漫天紫雷退散,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无双珠洗去罪业,还人洁净。
观棋的眼中滚出清澈的眼泪:“原来神明的心,是琉璃。”
见脩雍身死,水洛慌了神:“救救我!”
可心中苍老的声音再未搭理她。
观棋提着血剑,一步步走到水洛身前:“神族,原来也会害怕吗?”
观棋喃喃道:“可怜我的孩儿,他还这么小,还没来得及出来看看这个世界。他肯定也很害怕吧。”
“你敢动我?神族绝不会放过你!”死到临头,水洛仍在强装镇定威胁。
观棋没有给她再说话的机会。
血红的剑从水洛头顶重重落下,将她从上到下贯穿,彻底钉死在地。
直到死,她的眼中依旧写满不可置信。
天道抛弃了她。
明明是它给了她合欢颜,明明一切都是它让她做的!
观棋杀了全镇的人,禁锢他们的魂灵,让他们陪她演永不落幕的献祭。
她的灵位牌放于祠堂,镇住全镇人的魂灵,让他们永不超生。
她没穿上的嫁衣,她要别人穿给她看。
“你们剥我的衣,我剐你们的皮,这很公平。”
她杀死被献祭的新娘,做成人皮鼓,蛊惑迷失的行人。
男子的皮用来蛊惑女子,女子的皮用来蛊惑男子。
力量是可怕的东西,拥有太多,便想挥霍。
她从单纯地想报仇走向滥杀无辜。
观棋成了新的河神,新的邪神。
一切都结束了。
……
姜九歌脱离观棋躯体时,看见许多她不曾知道的往事。
那个早已死在过去的仙君,曾将嫁衣封存于木箱中,箱中还有一朵茉莉花,施了仙法,经年未败。
可惜再无人去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