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耗费灵力养着这群没用的凡人,究竟图什么?”
说话的是位声音清灵的女子,因生气而拔高了语调。
或许是觉得语气太过强硬,她又放软语气:“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跟我回去吧,我们大家都在等着你。”
男子沉吟片刻:“你说的我会考虑,但现在不是时候。”
“不是时候。”女子不解,“那你告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还是说你舍不得离开,喜欢上……”
“水洛!”他不悦喝止。
观棋起身,听见屋外属于河神大人的声音道:“我们换个地方,别在这里吵。”
争论的两人行远。
直到屋外再无动静,观棋才重新躺下。
河神大人在与谁说话?两人似乎很熟。
观棋想不出答案,沉沉闭眼养神。
一炷香后,河神去而复返,那名叫水洛的女子却不见踪影。
河神并不知道观棋听见了他与水洛的交谈,没解释什么。
只是从那以后,他对观棋上心许多,真心将她当作弟子对待。
他日日靠坐在观棋院中的海棠花树下,指点观棋剑法。
可观棋资质实在太差,修不了灵术,剑法也没什么长进。
十五祭月节,人间团圆,河神没有来。
观棋抱着小木剑等了他一天,怔怔看着那棵海棠花树,数着它落下的花瓣。
他明明答应,今天会来教她新的剑法。
观棋垂眸想,或许他这次消失,又将她遗忘,以后再也不回来。
她固执地等着,直到夕阳沉落。
观棋没有等到想等的人,却迎来不速之客。
一名身着浅金色流仙裙的女子踏入观棋的小院,她生得美丽出尘,蛾眉明眸,让人忍不住生出好感。
可她眉目间毫不掩饰的嫌弃之意令观棋退缩。
女子看了一眼观棋,高傲问道:“你就是那个哑女?”
其实水洛来之前,河神特意告诉过她观棋的名字。
可她不在意,转头便忘了。
观棋没作答。
她认出这熟悉的声音,是那天与河神在屋外交谈的人。
水洛一笑,柔和神色道:“你应当知道他并非凡人,我来这里正是为寻他。他心善,为了你们这群人不肯离去,可我想做人不该如此自私。他本是高高在上、被寄予厚望的仙君,守了你们五百年,作为弟子,你忍心见他在此潦倒一生?你是不是也该劝劝他,与我重返神界?”
观棋不知道水洛在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拿什么立场去劝河神。
她只是一个受过他恩惠的凡人。
见观棋没有被说动,水洛故作通情达理:“我真是糊涂,和你说这些干嘛。你肯定连他的名字都不知晓,是我糊涂,你怎么可能劝得动他。”
“不过说起来还得感谢你,那日我被魅魔追杀,你师父为救我被魅魔所伤,幸亏有你将他送回水中。”
原来那天,河神是为了救水洛。
观棋沉默地摇摇头,不明白她为何来替河神大人向自己道谢。
河神救过观棋两次,就算恩义相抵,她依旧欠着河神大人一条命。
何需旁人替他道谢。
“对了,瞧我把正事都忘了。”
水洛笑道,“你师父今日不来了,他说今晚月色好,要陪我一同赏月,剑法得明天才有空教你。”
水洛离开了,观棋坐在院中,守到月上中天。
天上圆满的月亮皎洁,观棋望了一眼,放下怀抱一整天的小木剑回到屋中。
第二日天明,河神如约来了。
“昨日我有要事无法脱身,曾托人来告诉你,让你不要空等。她和你说了吗?”
观棋点点头。
河神松了口气,补偿般将一柄小巧锋利的剑送给观棋:“这剑中我灌注了灵力,你使用起来不会太费力。”
剑身红如晚霞,是他用收集了五百年的日月云霞之灵锻造。
即使持剑之人没有半点灵力,也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
观棋接过红剑,它华丽璀璨,如同夺目的河神大人,映亮她的眼眸。
河神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吾名脩雍。你在心里唤我的名字,我会听到。”
在神界,如果和非亲非故的人交换名姓,便代表把对方当作亲近之人看待。
观棋抬起头,满是不可置信。
似乎得知他的名字,比得到怀中的红剑更为珍贵。
她思索片刻,用木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写道:楚薇音。
怕脩雍不解,她用手语解释道:这是我,以前的名字。现在不用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入了冬。
大雪下了一夜。
清晨天一亮,观棋慌忙推开窗,见流经屋外的小河并未冻住才放下心。
观棋用小木盆装着衣物前去河浣洗,看见一个人伏面倒在河边。
那人衣衫破败,不知是何处流浪而来的小乞丐。
寒冷的河水冲刷着他垂落的手臂,凄惨无比。
他就倒在观棋屋外不远处,不想管闲事也得管,不然死在这里,会把河神大人的水弄脏。
观棋强忍不适将他翻转过来,看清他脸庞那一刻,观棋心中无比庆幸她今日的善念。
她将受伤的男子捡回小木屋,在她的照料下,男子幽幽醒转。
他失神望了观棋好一会儿,似乎不敢相信她还活着。
直到看见观棋颈间骇人的红痕,忍不住哽咽出声:“公主,我找了您很久,很久。”
昭国以女为尊,公主们出生时,女帝会为她们挑选出适龄的世家子弟,让他们从小与公主一同长大,少时作为亲侍保护公主,长大便成为公主的夫婿。
萧飞便是楚薇音的亲侍。
观棋自然认出了他,只摇摇头,在纸上写字与他交谈:“旧国不再,早就没有什么公主。我现在叫观棋,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观棋本意等他将伤养好,便送他离开。
可他执意不肯:“公主在哪里,萧飞就在哪里。”
自从十岁那年,他顶着无数人的艳羡,被选为公主的亲侍,公主便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被放进刀剑相拼的死侍营中,拼杀而出才能从女帝手中接过刚出生的小公主。
她那样小,却柔软地对他笑,融化了他所有的防备。
“记住,她是比你性命还重要的存在。你的一生,都得为她而活。”
楚薇音出生时,无数黄鹂在枝头啼转。
宫里人都说,小公主有一副最动听的歌喉,冬日到时,能暖透大昭后宫三百殿。
萧飞眼神痛哀,看向观棋颈间的陈年旧伤。
“一定很疼吧。”
观棋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小公主是萧飞唯一的亲人,他亲自将她养大,视她如子如后,远胜妻子这样浅薄的称呼。
可是国破家亡,他弄丢了小公主。
人人都说薇音公主早已伏诛,连尸首也滚入大江中。
可他不信,行遍每一条山河,哪怕只余尸骨,他也要带她回家。
在他寻找她的第九个年头,他终于见到她。
失散的故人再相逢,满面霜尘。
*
脩雍曾问起萧飞的来历,观棋只是微笑着比划,说他是故人。
一个天气晴朗的午后,观棋问起水洛,误以为她是脩雍的亲人。
“亲人?算是。她与我同族,是我好友的表妹,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谈及水洛,脩雍的眼眸暗沉片刻。
水洛是少主时泽的远房表妹,自小便喜欢时泽。可时泽一颗心都系在景千璃身上,根本看不见旁人炽热的感情。
虽然水洛说是来寻他回苍龙族,但脩雍自然不信。
那魅魔是水洛引来的,她本意是前往人间寻找时泽,却半途遇上魅魔,躲避间见此处灵气充沛,料想此处有大能,便将祸事引来。
两人的关系说不上多亲厚,却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脩雍知道,其实大家早已忘记他,五百年来,根本没人寻过他。
水洛在此偶遇上脩雍,起了劝他回去的心思。
见劝不动,也不再寻找时泽,独自回了神界。
话落入观棋耳中,只听明白“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原来是脩雍的青梅。
观棋没由来羡慕起水洛,她一定见过河神大人漫长的岁月。
……
日子插了翅膀般,过得飞快。
春日的夜,脩雍沉在水底入眠,忽然听到呼救声。
他遽然睁开长眸,跃出水面,心底无端慌乱。
观棋在唤他。
可从他将本名告诉她以来,她从未在心底唤过他的名字。
她将他的名字视作珍宝般妥帖收藏。
今夜是第一次,他想观棋一定遇到了很棘手的事。
瞬息之间,脩雍已经顺着观棋残留的气息找到她。
他现身于青楼外,抬手一挥,面前雕刻着繁复花纹得木门已粉碎。
众人乍见盛怒的河神,先是惊,后是惧,跪伏一地。
脩雍施法挡住屋外的人,独自走入房中。
赵公子正欲对床上瘫软的少女行事,忽然被巨力掀飞,砸裂桌椅。
看见脩雍,他明白坏了事,当场磕头求饶命,颤声道:“河……神大人!这这不关我的事,是水仙子要我这么做的!”
脩雍走向床边,抱起被下药的观棋,少女的脸已被热气熏得微红,伸手拽住他的衣领。
时间急迫,他没空与旁人纠缠,转瞬之间已抱着观棋回到木屋中。
屋中无人,萧飞不见踪影。
“观棋?”
他唤道,少女却神思混沌,想往他怀中靠。
脩雍自然认出用在观棋身上的药,那是神界最为烈性的合欢颜。
别说观棋是凡人之躯,就是神仙妖魔也扛不过去。
不合欢,只有死路一条。
脩雍将滂沱的灵力尽数倾泻在观棋身上,试图将药物引出。
体内两股力道冲撞,观棋难受得吐出一大口鲜血,往后倒去。
脩雍只能停手,搂着观棋不知所措。
观棋似乎清醒了一些,她睁开眼,眼尾微红,脩雍在她眼中成了一块冰。
好热。
她颤抖着想去拥抱眼前的冰,脩雍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可终究没能抵过少女柔软的眼神。
“你认得我是谁吗?”他最后一遍确认。
观棋乖巧地点点头,不断朝他靠近,想汲取寒冷。
脩雍沉眸片刻,将观棋抱起,让她高过他,将她抵在墙边。
月光透过窗,晕染了观棋的长睫。
她垂下眸,颤抖搂住脩雍的脖子,附身将月光洒在他的眼尾,辗转吻上冰凉的薄唇。
哑女第一次大胆,冒犯了神明。
场面一度混乱。
吻无比绵长。
不知不觉,两人滚到桌边,观棋单薄的后背被压到棋盘上。
纤长的指拂乱零散的棋子。
黑白分明的棋子一枚枚跳落到地上,滴滴答答,欢快无比。
被挡在窗外的月光洒在泛起涟漪的水面,随波起伏。
……
荒唐一夜,合欢颜解了。
观棋身体弱,承受不了过量的合欢颜,脩雍只好将大部分药物引渡到自己身上,替她承受噬骨之苦。
他五指用力碾在观棋的指间,郑重许诺:“我会娶你。”
“你是五百年来第一个看见我真身的人。如你所见,我不完美,身有残缺,丑陋而狰狞。所以这样的我,你愿意嫁吗?”
观棋以实际行动代替了回答,抱住他的脖子,向他靠拢。
神明不需要无所不能。
她爱他的不完美,也爱他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