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李大夫托我问你一句,草药还送不送啊?”
隔壁的李大婶赶完早集,特意往前行了几十步,来到观棋被繁花簇拥着的小木屋,扯着嗓子敲门。
“再不送过去,他就收别人家的了!”
观棋是镇上有名的小哑巴,无父无母,无所挂依。
木屋中传来一阵跑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一双素手推开木门。
少女跑得急,差点被裙裾绊倒,幸亏她手快扶住门框,不然肯定得结结实实摔上一跤。
好不容易站稳,少女绽出一个略带感激与哀酸的笑,用手比划示意:我,马上,去。
少女长相明丽,可惜被脖间一道红痕硬生生破坏了美感。
红痕颇为骇人,像是受过刑的模样。
观棋并不是河神镇的人,而是五年前被人捡来的孤女,收养她的老夫妇去年双双离世后,她成了镇上真正的孤家寡人。
李大婶是观棋的邻居,更是镇上有名的媒婆,有意为观棋保媒。
虽然是个哑巴,但观棋样貌实在出挑,不愁找婆家。
但话又说回来,毕竟是个外地人,身份不好,正经讨老婆的人家肯定不愿找她。
上个月镇长家的赵公子就找到李婶,说想讨观棋做妾,观棋得知后脸气得惨白,硬是不愿意点头,闹得很是难看。
李婶损失了一大笔保媒金,还得罪了赵公子,气得不愿与观棋说话。
可观棋时不时来她门外,送些药草蔬菜,不惧冷眼,就是再硬的脾气也被她软化了。
李婶渐渐松了口,今早借着替镇上李大夫带话,打破两人的尴尬。
两人又恢复往日的邻里情谊。
给李大夫带话只是托词,所以李婶并不在意观棋到底去不去。
眼前少女比划着结印似的手势,看得李婶头大。
虽然看不懂她在比划些什么,但也能猜出,少女肯定是要去的。
卖草药可是少女唯一的生计。
“哎哟哎哟,你别快和我比划,我看着头晕。”
李大婶皱起眉头摆手,招呼道,“反正你要去的话就快些,我先回去做饭了。”
观棋看着李大婶提着菜篮子的背影走远,她转回屋内,提起装满药草的木篮子往外跑。
集市上人来人往,有人撞到观棋,观棋也不恼,反而朝对方微笑。
撞人的见是观棋,自然不会道歉,只觉得她这哑巴还颇有自知之明。
也有下流的人乘机想捏两把观棋,都被她巧妙躲过。
一只大掌突然伸出,只有四根指头,属于小拇指的位置只余一个凹坑。
残手的主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恶趣味,挡住观棋去路。
“哟,这不是观棋吗,这是急着去哪?”
来人一副吊儿郎当,流里流气的模样,眉目间泛着猥琐气息。
观棋低撇开眼,摇摇头,想绕开他。
“诶别走啊,有麻烦找本公子啊,我赵金龙可是出了名的……那什么?”
赵公子转头去看身后两个跟班。
跟班低声提醒:“平易近人,乐善好施。”
“对,凭亿近人,乐山耗子!”
说完,赵公子眉头一皱,撇头低问跟班,“这跟耗子有什么关系?”
跟班:“……”
赵公子是镇长的独子,平时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他断掉的尾指就是因为和别人打架。
偏偏是个记吃不吃打的,好了伤疤就忘疼,一有空就出来欺负人。
趁着赵公子与手下打诨的间隙,观棋飞快溜了。
顺利用草药换到钱,观棋朝李大夫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李大夫却因观棋今日送迟了草药,并未给她好脸色,转身走进药堂中。
虽然看出了李大夫故意摆的冷脸,但观棋仍旧感激朝他鞠了个躬。
她十分珍惜给李大夫送草药的机会。
李大夫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回来,冲观棋道:“对了,以后不用往我这里送草药了。”
闻言,观棋的笑微微愣住。
她慌张比划道: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在这比划,不需要就是不需要,赶快出去。”李大夫火气颇大,不耐烦道。
其实观棋找的草药品质好,价格又便宜,他也愿意和她做生意。
但赵公子打过招呼,整个镇子,谁还敢收她的草药?
李大夫甚至没看观棋一眼,便叫人把她赶了出去。
热闹的大街上,观棋低着头,觉得浑身发冷。
她能猜出李大夫不愿再收她草药的原因,攥着薄薄一片钱袋,忍不住颤抖。
她浑浑噩噩往回走,有两个小孩坐在街边啃着糖葫芦,见到观棋落魄的模样,嘻嘻哈哈笑道:“小哑巴,没有爹,没有妈……”
观棋抬起眼看向两个小孩,两个小孩一点不害怕她,甚至凑到她面前,围着她唱起来。
小孩手里捏着串着糖葫芦的长竹签,几乎快扎到观棋眼睛里。
观棋下意识推了眼前小孩一把。
这一推不得了,小孩哇哇大哭起来。
原本冷漠的人群瞬间围拢,七嘴八舌指责着观棋。
“造孽哦,逮着人家小孩欺负。”
“孩子还那么小,人家知道什么?说她几句还不乐意了,嘁。”
“晦气玩意儿,呸!”
观棋慌乱摆手,却无从辩解,只能任由众人数落着。
“是哪个天杀的动了我家娃?!”
一位身形颇为彪悍的妇人扒开人群冲了出来,一把搂起坐在地上哭闹不止的小孩。
“好啊,原来是你这个死哑巴!一天到晚装可怜,合着就会欺负小孩是吧?”
妇人指着观棋的鼻子劈头盖脸地骂,众人围着看好戏。
骂着骂着上了手,以要求赔偿的名义,搜刮走了观棋身上最后的几枚铜板。
见妇人冲上来,观棋害怕得往后退,紧紧拢住身上的衣裳,却被众人堵住去路。
为避免妇人做出更过激的举动,观棋只能让她将钱袋抢走。
妇人掂了掂薄薄的钱袋,一脸嫌弃:“告诉你,要是你将我家娃娃推出了什么毛病,一定不会放过你!”
又骂了好半晌,似乎终于解了气。
妇人拉着小孩往外走,装出大度的模样揶揄着:“我们回家,娘给你煮肉吃,不和这种只会勾引人的狐狸精计较!”
“狐狸精”三个字如同一桶冰水,将观棋里里外外浇了个透心凉。
看戏的人散了,给了观棋半口喘气的机会。
观棋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木屋,从角落里翻出一只滚灯,靠坐在墙壁旁,打量起手中的灯。
红纸糊在竹条编织而成的球体外面,内里是一小只红蜡烛,无论怎么晃动,红蜡烛始终处在滚灯的下方。
观棋垂了眼。
这只灯还是去年河神节留下来的。
天一片片黑过来,压到了观棋的小木屋上方。
观棋点燃了那只红蜡烛,灯火映亮她的脸庞,新上红妆,旖旎绮丽。
蜡烛流出红色的蜡泪,镇上开始敲锣打鼓,为河神大人庆生。
观棋听见远处飘来的热闹,拂去颊边热意。
她轻叹了口气,从墙边爬起来,看向屋外满院子的花,抿住一个涩然的微笑。
今天是河神节,整个河神镇的人都会前往河岸,放花灯祈求河神庇佑。
观棋抱着那只精致的滚灯出了门。
沿岸的街道摆满小摊,街道上空悬着五颜六色的油纸伞。
来往路人面上扣着兽首面具,逛街市,买花灯,乘舟游湖。
有祈福驱魔的舞者提着各式花灯,沿着长街行进,灵活地在行人间穿梭。
被撞到的行人不仅不恼,还会因沾染了河神的福气而打赏舞者,一派喜庆。
“乞河神兮,佑我华年,既而克殷,风调雨顺!”
“乞河神兮,全我德仪,龙跃凤鸣,玉洁松贞!”
“乞河神兮,悦我诗书,青云折桂,名题雁塔!”
观棋被祈福舞者的唱颂声吸引,微微侧首,再一回神,怀里的滚灯便被人撞掉。
滚灯被人踢着向前,又被顽童拾起,抛来扔去,观棋没法出声制止,眼睁睁看着他们将灯抛入河中。
滚灯落到水面,起起伏伏。
观棋站在岸边看了好一会儿,发现实在没办法拿回来后,只得作罢。
她翻遍全身,只找出一枚铜板,用这枚铜板重买了一只很小、很简陋的花灯。
河岸边拥挤,人们提笔在花灯上写着不着边际的愿望,恨不得物尽其用,将整只花灯密密麻麻写满。
简直把河神当成了许愿池的王八。
观棋寻到贫瘠的一角,将她买来的小灯放入河中。
别人的灯上写满了愿望,少女的灯上却未着片墨。
一位少年被人群挤到观棋身旁,他蹲在观棋身边,笑看一眼她的花灯。
“你的灯上忘记写愿望了。”
观棋摇摇头,摆了摆手,比划道:这,是给河神大人放的。
不是为她自己许愿。
少年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淡淡笑着。
他静静待在一旁,也不放花灯,就陪着观棋,看她将灯放远。
观棋闭眼合上掌,跪在河岸边。
世人所求甚多,她只求神明同享喜乐。
少年眼生,并不是河神镇的人,也不像镇上其他人那般躲避观棋。
观棋想,他或许是别的镇子跑出来游玩的小少爷。
等她再睁眼,少年已不见踪影。
每年河神节的末尾,大家都会为河神献上礼物,瓜果肉类,全凭心意。
观棋没有银钱去买,只奉上一沓自己抄写的佛经。
赵公子一见便笑了:“观棋啊,你要是实在没钱,可以找本公子借啊,这么寒酸的东西也拿得出手。”
观棋没理他,轮到她时,她将盛着佛经的供盘捧上祭台。
庙祝也觉得这祭品太过简陋,阴阳怪气地念:“观棋,献佛经一份。”
祭台只能一个一个地上去,周围人都在底下议论着观棋。
观棋不卑不亢,拾级而上,秀挺的颈边垂落下一缕散发,被忽起的风吹乱。
就在观棋登上最后一级台阶,神台上的长明灯开始闪烁。
风过的瞬间,神灵现形。
神台之上,站在观棋对面的人白发垂至足踝,用银冠束起,他冰眸剔透,是位薄唇的少年人。
白发少年右耳坠着红缨,与他身后供奉的神像如出一辙。
众人止住议论,甚至忘了呼吸。
唯有赵公子的脸色十分不好。
愣了半晌,众人终于在庙祝的带头下高呼:“河神显灵了,是河神大人!”
神台上,河神伸出手,接过观棋的供盘。
“姑娘,谢谢你的佛经,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礼物。”
观棋手中一轻,霎时间脑中一片空白,完全忘了回应。
河神低眸看着她问道:“我需要一名弟子,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他知她生活艰难,愿予她庇佑。
一如当年,他将奄奄一息的她带回河神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