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崖子死了,他的门人弟子按照他的遗愿,把他葬在山谷间、古松下。
门外的江湖人在苏星河回转了内力施救后,都散去了,只有少林寺的几位僧人还在,玄难拿着虚竹掏出的经书,撕掉了顾绛存心包上去的油纸书皮,对着《易筋经》发呆。
他听了虚竹转述的话,知道要修成《易筋经》就必须“不存习武之念”,若只是旁人讲述,他还未必全信,可虚竹这个实例就在眼前,不由得他不相信。
可这少林寺中,有几个人能无习武之念呢?
玄难身为少林寺“慈悲苦难”四位高僧之一,玄悲师兄在大理丧命,疑似遇上了慕容家的“斗转星移”,被自己的绝招所杀;玄苦作为萧峰的授业恩师,教他武功,前些日子也被指是萧峰重伤,虽然勉强留下性命,也大损根基,寿数无多;而玄难自己为了救人,与丁春秋起冲突,被他用化功大法化去一身内力,如今虽然受苏星河先生救治,固本培元,无伤性命,但一身内力也回不来了。
再想到本代天资卓绝的玄澄师兄,他一人兼修二十三门少林绝技,是两百年来第一人,却也因为习武,全身经脉都废了。
如今达摩祖师留下的《易筋经》也要他们“无习武之念”,难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修习武功吗?
玄难遭逢大变,成为废人,难免心思颓丧,本想着自己这次在所有人面前被丁春秋废去内力,折损了少林的声名,已经无颜再回寺中,如今得知虚竹竟修成了少林寺《易筋经》,思绪纷呈之余,倒是不再想着自我了断。
少林寺送下英雄帖,眼看着风云要起,如果虚竹能够回到少林,以《易筋经》神功捍卫少林数百年门楣,是大大有益的。
多亏了这位武功与佛法都精深的施主,才点化虚竹成才,他们都欠了这位前辈好大人情。
苏星河则想着无崖子去前叮嘱的事,他要送虚竹一份礼,便上前询问对方想要什么,虚竹连连摆手道:“苏先生,那棋局并非是我解开的,除了那第一着,之后的落子都是玄难师伯祖暗中传音教我。”
玄难本人就在这儿,闻言否认道:“你这孩子说的傻话,师伯祖的内力都没了,哪有本事给你传音入密?”
苏星河听着不由也和他师父一样怀疑起齐乘云来,心想莫不是师伯出手?她教了这位虚竹小师傅《易筋经》,再教他如何破局很正常,但如果真是自家师伯做的,他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他年轻时就被齐乘云每每打伤师母的行为吓到,对她有些发憷,心中纵有疑惑,也没敢真去问她老人家是不是帮虚竹作弊了。
真正因为感激虚竹救自己一命而出手的段延庆反而无人去猜,这四大恶人之首十恶不赦,谁都不会觉得他有知恩图报的心。
但礼物还是要送的,这点苏星河也很坚持,既然虚竹的内功是《易筋经》这等绝学,日后少林寺也会教他七十二绝技为应敌招式,武功上自己帮不到他什么了,所以苏星河干脆取出自己撰写的一部医典。
这本是他准备自己死后留给薛慕华的,如今他既然还没死,八个弟子也重回门下,以后他有的是时间去教,书也能再写,这部就送给虚竹了。
“小神僧有慈悲心肠,这部医典送你慢慢研习,日后可以治病救人,是大功德。”
苏星河号“聪辩”,他也确实是个能言善辩的人,知道如何说服虚竹,指了指玄难道:“玄难大师的身体日后需要懂医理的人照顾,我听说贵寺玄苦大师也重伤在身,若你能学得此书精髓,也可以自己救治他们不是?”
“老朽和弟子承蒙先师荫庇,即将随师伯返回本门,只怕日后很难再有回中原的时候了,要再寻咱们求医可不容易。”
虚竹终究在苏星河的劝说下,收了这本珍贵的医家典籍。
——————
另一边,王语嫣看着他们埋葬了自己的外祖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连母亲都记不清的血亲,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未回来看过母亲。
原来他被自己的弟子所害,瘫痪不能动弹不说,丁春秋还一直要取苏师伯的性命,逼得他假死,也让苏师伯不得不装聋作哑,这种时候来找母亲,不过是让丁春秋也找上自己女儿的麻烦罢了。
顾绛道:“他摔成了瘫痪,下半身全不能动,连骨头都碎了,如果只是寻常病症或许还能有救,而这伤,连他这样的医术都救不了自己,若是换了别人,这样半死不活,只怕还是觉得死了轻松,他能坚持到现在,直到五衰才顺其自然地兵解,倒是真有些韧性。”
他都不确定自己能忍受这样的情况三十多年,连一切生活起居都必须假手于人,对人的自尊是何等打击?尤其是他在度过一开始的白玉镯缓冲年限后,就能再次更换身体,死对他来说更是一种解脱了。
王语嫣沉默不语。
顾绛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它已经提醒自己半年了,时限快到了。
齐乘云快死了,他也该离开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顾绛开口道:“我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也要到第三个三十年了,度过此节便能成就‘不老长春’,度不过,也就和他一样黄土埋身罢了。”
王语嫣对姥姥的感情深厚,听闻此言,慌张道:“姥姥修为天下第一,怎么会度不过三十年关隘呢?”
顾绛却说:“这都是说不定的事,你呢?你又做什么打算?”
说着,他看了那边的段誉一眼,问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要想清楚,他不仅仅是个王爷世子,更是大理皇位的继承人,将来的大理皇帝,大理的局势你也知道,段誉此人,作为君主而言过于心慈手软,你若跟他一起,将来有操不完的心。”
王语嫣见顾绛避而不答,心中升起了不详的念头,她也知道姥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自己再追问也无用,只能顺着话题道:“我倒不怕这些,姥姥,我自诩是个聪明人,也有武功和理事的手段,我若想离开他,那一定是因为我自己不愿意再和他一起,和他是谁,要做什么没关系。”
“大理国是个小国,乱的根基在于段氏本是中原人,段思平入大理夺得帝位,当地百族群居,人心不顺,先有杨氏夺位,后有高氏专权,但比起如今大宋、大辽、西夏三国的局势和朝中政治党争,又不算得什么了。”
王语嫣并不是只知江湖事的女子,她家中世代官宦,书阁里的藏书写满了世俗经济,又有曾管治一省、财通天下的顾绛手把手教她,若她真做了大理的皇后,在丈夫仁和、缺乏手段的情况下,说不定她才会成为大理真正的掌权者,就像原著中的李秋水一样。
但她本人并没有那么强的权欲。
“若我过得不高兴,就走人回灵鹫宫,回太湖山庄,我又不是宋国那些讲究‘从一而终’的女子,有缘相聚,无缘便散吧。”
顾绛把玩着手里的掌门指环,笑道:“这点你不像父母,而像无崖子,很好。”
关于王语嫣的结局有三种,最初王玉燕的结局是作为宠妃,被高氏驱逐,段誉因而愤怒退位为僧;第二种也是最广为人知的,是她最终被慕容复伤透了心,不能接受他娶西夏公主后给自己一个妃子的妾位,断情改向段誉,两人白头偕老;第三种结局是修改后,段誉琅嬛梦醒,最终选择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三宫六院,王语嫣忘了慕容复杀死李青萝的杀母之仇,还是回到江南陪伴疯了的表哥。
如今的王语嫣当然和原著中的她相距甚远,王家和慕容家没什么往来,更不会发生李青萝和慕容复合谋寻段正淳的麻烦,结果被慕容复所杀的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定然会导向一个好的结局。
少年时情热,说一生一世,可这世上善始者多,善终者寡,有的感情能够一直炽烈到老死,有的人则会被世事磨去热情。
顾绛明白人情后,更明白人心之易变,何况还要涉及到皇室政治这些外部因素。
他不会替王语嫣去决定,该喜欢谁,又该和谁白头偕老,去过怎样的一生。但他不希望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只能被别人决定去留,做这世间随波逐流的一片浮萍。
“既然如此,你便和苏星河一起随我回一趟灵鹫宫吧。”
——————
回到灵鹫宫后,顾绛把书库的钥匙给了苏星河,让他自己随意浏览,也可以带函谷八友进去看,这师徒几个为人品性都不错,自从得知王语嫣是无崖子的外孙女,还没有父族往来照顾后,苏星河对她极好,连带他的弟子也对这个小师妹十分恭敬。
顾绛把灵鹫宫交给王语嫣管理,也向段誉开放了地下石洞,以他的内力完全可以去修习那些武功,但他对此不感兴趣,反而跟着苏星河几人泡在了书库里。
交代完这些事后,顾绛就闭关了。
在这最后的三个月,他准备顺应《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特性,将毕生武功从头练起,融合三世所学。
他最初在笑傲江湖的世界中虽然也找到了《九阴真经》和《九阳神功》,但他依旧选择以《葵花宝典》为根基,修阴阳化生之道,运使剑法。
后来成为公子羽后,他本身就有沈家和王怜花的功夫打底,但他喜欢《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的奇诡,所以主修的功法又换成了《大悲赋》,同时改用“一式神刀”。
这两世让他养足了魔性,因开局就存在的责任而融入大环境中,一不小心就会沉沦声名权势,他势力最强的时候,可以说已经坐拥天下,心也独到了极致。
孤高凌云,知见成障。
直到第三世,他成为了逍遥子的大弟子齐乘云,修习《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这是一门能够返老还童、长生久视的功法,他也放下刀剑,以自身指掌为主,练得《天山六阳掌》和《天山折梅手》。
并且从记忆里、藏书中、壁画上向前人叩问,以百艺杂学、红尘烟火破开障碍,出魔入道。
直指长生不老的神功正是道家所求,而道家的功夫修到极致,便能感应命运,道家将之命名为“道”,佛家将之命名为“因果”,儒家称之为“天心”。
道中见“我”,他将明月映入自身,终得道心唯一。
对很多人来说,这就该是毕生所求的终点了,逍遥子和无崖子最终都达到了类似的境界,算是成道而终。
可顾绛和他们不一样,他天然有着更高的视野,跳出这个世界之外,他曾在魔教天山顶上的话,并未因为走到了“天下第一”的位置就放下。
天下第一,仍在天之下。
而他想要的,是去天外天。
他还想要搞懂自己穿梭世界的原理是什么,明白这白玉镯蕴含的力量是什么,真正能够超脱□□的限制,达成精神的大自在、真逍遥。
顾绛不希望王语嫣只能随波逐流,正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只能被动的一次次开启新的人生,又在时间限制下离开,无法选择自己要成为谁,无法决定自己要去哪里,能活多久。
他不是想要摆脱白玉镯,白玉镯救了他的性命,带他走上这条道路,他对这场际遇一直是感激的。
他只是想要自己来决定这一切。
以前他不去想这些,因为他的实力还太弱,去想离自己太远的事情没有益处,但现在他已经能感知到一个世界的“天心”,那就踏入了感知“世界”的门槛,只有能感知“世界”,才能突破。
此世之人眼中的“巅峰”,于顾绛不过是攀登更高山峰起始,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他不会眷恋此世,哪怕他在这里生活了七十年,可当新的旅途将要开启时,他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放下所有。
只是在走之前,他想要看一看,自己能否在功力大成的最后一天,再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