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醒来时,以为还在梦里。
他在襁褓中就身受重创,从此重疾缠身,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人在用重掌捶打他的胸膛,咽喉中,总似有把钝刀在一寸寸磨过。
可如今,呼吸竟是轻松畅快的,清甜的空气毫不凝滞地在肺里流转,全身暖洋洋地皆是朝气。
这种感觉,就连梦中也不曾有过,只是手脚似乎不太方便,似有绳索加身。
苏梦枕睁开眼睛,眼前漆黑一团,一个柔软的身子靠在他身前,幽幽体香萦绕鼻间。
他手脚被缚,眼睛被遮,还有个女子依偎在身边,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苏梦枕气沉丹田,暖洋洋的蓬勃内力立即运转全身,身上绑缚登时断裂。
他扯下蒙眼的黑布,只见一个灿若玫瑰的陌生女子与自己缚在一起,依然昏迷未醒。
他将女子轻轻放在地上,已察觉出诸多不对。
这不是自己的手,也不是自己的衣服,更不是自己的内功路数。
屋子昏暗无光,家具摆设与金风细雨楼中颇有不同。
苏梦枕走至门前,正要推门而出,忽听隔壁房中有动静,有三人的脚步声走了进去。
苏梦枕屏息凝气,隐在墙后,听隔壁三人在讨论如何处置旧主,一口一个小贼,又提到复国大业。
不知是哪一朝乱臣贼子在阴谋复辟,却因争夺权柄而在此内斗?
苏梦枕生平最恨背主反叛、不忠不义,他一脚踹开房门。
房内三人一起抬起头来,为首汉子显出一丝慌乱之色,却又很快归于镇静。
三人起身,拱手行礼道:“教主!”
原来他们的主人却是“我”,苏梦枕心下了然,大步走至正中座位,大马金刀地坐下:“继续说吧,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这小贼?”
坐在右首座位的粗犷汉子大咧咧道:“教主,韩林儿勾结鞑子,背叛我教,朱大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苏梦枕心下疑惑,“我”是他们的教主,怎么他们的旧主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叫韩林儿的人?
不知鞑子是什么?“我教”又是什么教?
他沉吟不语,不怒自威,一股从未见过的气势在周身环绕。
座下朱元璋、徐达、常遇春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教主,霎时噤声不语。
尤其是朱元璋,他心中有鬼,此时更是紧张得后背都湿透了。
只听“教主”缓缓道:“韩林儿如何叛教?有何证据?”
朱元璋心下更惊,幸而他也是千军万马中冲杀过的人,强自镇定道:“去年正月,有两位兄弟亲眼见到他在大都与元人接触,常兄弟带人在他房中搜出十五封通敌书信!”
“张无忌”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朱元璋恍惚觉得那双眼眸仿佛两柄尖刀,直挖自己心底。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手心,才强令自己没有避开目光。
只听“张无忌”冷声道:“证据拿来我看!”
徐达、常遇春面面相觑,“教主”这般强势,当真罕见得很。
朱元璋拍拍手,唤来两个心腹,交待几句。
不一会儿,两个兵士捧着一个朱漆盒子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双手奉给朱元璋,对坐在上面的“教主”,却仿佛没看见一般。
苏梦枕神色一冷,看来这教主驭下之术颇为欠缺,他接过盒子,飞快地翻看了十五封书信。
信纸薄而韧,洁白细腻,上面书写的字体却潦草难辨,有几个字眼反复出现:大元、大都、明教,有一封是双方约定在大都见面,商讨如何覆灭明教。
原来这教派叫做明教,对方叫做“大元”,国都在“大都”,却是从未听过。
苏梦枕不动声色地放下信,又道:“把证人带来!”
朱元璋额头已冒出汗珠,不知这“张无忌”今日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他强笑道:“那两位兄弟身有军务,此时不在濠州。”
“张无忌”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韩林儿是何职务?”
朱元璋一时拿不准他问话何意,未敢回答。
常遇春大声道:“韩林儿是老首领韩山童之子,也是我等的少主。”
“张无忌”面色更冷:“我又是什么人?”
常遇春疑惑道:“您是咱们明教的教主,是十万教众的总首领。”
“张无忌”冷声道:“未经当面对质,未经公开审问,未经教主批示,你们竟要如此草率地处决自己的旧主吗?”
朱元璋早就看准张无忌的本性,打算设计激张无忌离开,再暗地处决韩林儿,趁机夺取明教大权。
哪曾想这张无忌今日仿佛变了个人,步步紧逼,毫不松软。
他面上沉默,脑海中却是疯狂转动,苦思应对之策。
徐达点头道:“涉及通敌叛国,此事却需教主决断,属下们莽撞了。”
朱元璋向“张无忌”强笑道:“教主,非是我等不向你汇报。只是这韩林儿于本教教众素有恩德,倘若处置不密,难保不被他反咬一口。”
顶着利剑一般的眼神,说完这番话,他已觉出额头汗水涔涔。
好容易熬到“张无忌”移开目光,朱元璋才轻轻松了口气,就好像瞬间从头顶搬走了一座大山。
“张无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去把韩林儿带过来吧!”
朱元璋的心又沉了下去,他一咬牙,起身道:“是!”
转身就要出去,却被“张无忌”喝止。
“你坐下!”他的一双眼眸在在场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定在常遇春身上,“你去!”
常遇春得令离去,朱元璋心乱如麻,隔壁隐约传出女子的轻呼:“无忌哥哥!”
朱元璋忽然灵光一闪:“教主,赵姑娘毕竟是蒙古郡主出身,此事涉及外敌,将韩林儿带至此多有不便。”
他又作出疑惑样子:“昨日教主和赵姑娘酒醉,我明明吩咐让侍女扶赵姑娘到内院去休息,怎么会在隔壁房间出现呢?”
从未见过脸皮如此厚实之人,苏梦枕心下也不由得叹服。
他迟迟未揭破被绑在隔壁房间之事,不过是因身处陌生境地,不好轻易撕破面皮,哪曾想这始作俑者竟主动提出来了。
之前躺在他身侧的女子,已经走了进来,俏脸上似笑非笑:“无忌哥哥,你们明教的待客之道果然非同一般,原来是将客人绑在地上休息的。”
徐达早就惊得站起身来,向朱元璋道:“朱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朱元璋表现得比他还要激动,大声喝问门外下属:“昨日负责服侍赵姑娘的是谁?简直胆大妄为至极!难道不知道赵姑娘是咱们未来的教主夫人吗?如此怠慢教主夫人,岂不是对教主不忠不义?”
他一口一个“教主夫人”,羞得赵敏脸上泛起红晕,倒不好再追问下去了。
朱元璋又跪下,向“张无忌”哭道:“教主,属下御下无方,让赵姑娘受委屈了,不知教主昨晚安歇可好?”
“张无忌”淡淡道:“人来了,先办正事要紧。”
他忽然转身,一指点倒赵敏,将她扶至一边长椅上躺下,拉下帷幔挡住。
常遇春已押着韩林儿走了进来。
见到“张无忌”,韩林儿又惊又喜,大呼道:“教主,属下冤枉啊!”
“张无忌”神情平静,向朱元璋示意道:“拿纸笔来!”
朱元璋无法,只得让人拿了来。
“张无忌”上前,轻轻一捏,韩林儿手上的粗麻绳整整齐齐地断开。
这手功夫,不止在场诸人大呼神奇,苏梦枕也是暗暗心惊,他不过随意试试,哪曾想这具身躯的内力竟深不可测至此。
韩林儿喜道:“教主果然神功盖世,明察秋毫。”
“写一行字,”“张无忌”神色不动,“我念你写。”
他拿过一封书信,随意挑了一段念道:“大都之行,已明你之意,盼再见细谈。”
韩林儿照着写了,不解道:“谁要和谁细谈?”
朱元璋喝道:“休要故作不知!”
他还要再说,已被“张无忌”一个眼神切断。
“张无忌”拿过来细细看了,反手递给徐达、常遇春。
他接着向韩林儿问道:“去年正月,你在哪里?”
韩林儿奇道:“去年正月,属下跟随教主与周姑娘,一起在大都寻访谢狮王的下落。当时正值鞑子一年一度的大游皇城,咱们还遇到彭大师呢!”
朱元璋忙道:“教主,可当真有此事?”
苏梦枕哪里会知道?他双目炯炯,盯视韩林儿半晌,方缓缓点头。
朱元璋叹道:“如此说来,咱们可能中了敌人的里间之计了!”
徐达也道:“这十五封信乍一看是韩首领笔迹,细节运转处却有些不同,确有伪造可能。”
常遇春怒道:“必然那些无耻元狗,用奸计害咱们兄弟?”
“张无忌”将视线从朱元璋身上移开,缓缓起身道:“此事须得慢慢查访,切不可打草惊蛇。”
他在韩林儿肩头拍了拍,慢慢走了出去。
常遇春在身后急道:“教主,你要去哪儿?赵姑娘还在这儿呢!”
“张无忌”头也不回,一步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