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花满楼睡得并不安宁。
戚少商出去时,他还睁眼躺在床上。衣袂划过风中,气息流动的改变,本应使花满楼注意到朋友的动静。
可他只是毫无所觉地躺在床上,回想方才拜见父亲的情景。
花老爷一整天都忙着与各路客人周旋,还不忘在临睡前见一见归家的幼子。
数月不见,父亲嗓音里已多了疲惫与苍老,花满楼有些话就没有说出口。
他本想和父亲说一说无情,再试探着谈一谈离别,可最终只是问了健康,谈了日常。
花老夫人年轻时是个纵横江湖的女侠,见过许多奇异的人和事,且她是个开明的人,一心只想要儿女得到幸福。
她可以接受无情,笑对离别,可父亲呢?
父亲出身商贾世家,受的是传统教育,如今上了年纪,更多了层固执。
无情已经睡熟,枕边还放着那本《宋史》。
花满楼探身过去,将书拿了过来,防止他翻身时硌着面颊。
察觉到他的靠进,无情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依偎在花满楼肩头。
几丝长发调皮地萦绕在无情鼻尖,花满楼细细替他拂去,将自己埋进他的乌发里,在发香中缓缓睡去。
他在无情面前表现得一直很坚定,他想得也足够清楚,可等真正要离开家人,心中还是止不住地难过。
翌日,是花老爷六十大寿的正日子,大厨房天不亮就开始准备正午的寿宴,早饭是各院小厨房自己准备的。
直到正午寿宴,花满楼才有机会带着无情去见花老爷,他已经决定等过了今日,再细细和父亲说明无情的身份,故而只介绍无情是他的挚友。
花老爷是个儒雅随和的生意人,花家的名头又大,来拜寿的足足坐了一百多桌,宴席摆了五个院子。
最重要的十五桌,摆在正厅,除了花家的子女亲眷外,就是官府要员、巨富商贾以及武林名宿。
酒过三巡,忽然进来一个和尚,布衣芒鞋,光光的脑袋,拿着一封请柬。
他有些害羞地四下瞧瞧,才匆忙走到花老爷所在的席位前,行礼道:“和尚来晚了,花施主勿怪!”
花老爷早已站起身来,礼数周到地回礼:“老实大师来得刚刚好,快请入素斋席!”
坐在他身边的古松居士呵呵笑道:“老实和尚,你是方外之人,如何像我等俗务缠身者姗姗来迟呢!须得自罚三杯!”
老实和尚笑道:“和尚本没有来迟的,只是中途接到传信,才发现少备了贺礼,故而专门又跑了一趟!”
他从左袖中拿出一串松木念珠,恭恭敬敬地递给花老爷道:“和尚亲手雕的念珠一串,恭祝花老爷寿比南山不老松!”
武当木道人点头道:“这寿礼送的很应景!”
老实和尚又从右袖中摸出一对千眼菩提,送到花满楼面前,道:“这是给七公子和七夫人的定亲之礼!仓促之下,不成敬意!”
千眼菩提又叫同心果,送给新人自是合适不过,可今日当真有新人吗?
老实和尚的话一落,有几个门派的掌门也站起身道:“原来今日果真还是七公子的定亲宴,我们只当是谣传,看来要补上贺礼了!”
厅内近百人同时窃窃私语,木道人奇道:“七童今日要定亲吗?”
世人皆知,老实和尚从不说谎。
花满楼也已怔住,他虽想要向家人表明无情的身份,但却并不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可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定无情。
他伸手接过老实和尚的贺礼,笑道:“多谢大师!我确实有了要相伴一生的那个人,这份礼物我也代他收下,但今日却当真只是家父寿诞。请大师入席用斋!”
知情的二童、三童、四童、六童皆不出声。
独有五童花盈轩低声问邻座人:“七童有了意中人?谁啊?峨眉四秀中的哪位吗?”
他的邻座正是无情,无情摇头不语,心中却已泛起千百种滋味。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他的手,花满楼的声音轻而清晰:“放心!”
忽有人道:“听说这位准七夫人轻功绝顶,比司空摘星还要轻灵!还是位暗器高手,就算全唐门的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花满楼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个传谣的人,很懂得替你制造麻烦。”
无情苦笑,他不怕麻烦,他只怕把麻烦带给身边的人。
他已不敢抬头,与任何一个花家人对视。
有人在他肩背上轻柔地拍了拍,花繁城对他温柔地笑笑,然后走至花老爷身边,附耳低语。
又有人道:“据说,这位新人坐着不动,就能力退六扇门总捕与峨眉双英!”
长乐山庄主人司马紫衣笑问金九龄:“金老总,可有此事!”
金九龄的脸已涨得通红,却未否认:“不错,这人的心智、武功,我确实都佩服得很!”
严人英奇道:“金老总,那夜逼退咱们的不是……”
孙秀青、石秀雪一左一右拉住了他。
司马紫衣笑道:“江湖上竟不知何时出了位这样的绝代佳人?花老爷,得此佳媳,须得多饮几杯啊!”
花家大童花荣宇要站起澄清,却被花老爷按下。
花老爷缓缓起身,举杯笑道:“七童虽有意中人,今日却不是他们的定亲之礼。”
他呵呵轻笑一声,抚须道:“定亲须得三媒六证,耗日繁多,绝不会附在寿宴上敷衍了事。诸位,今日就只是老朽的花甲之宴,请!”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众人自不好追问,更不好强行再偏离主题,只得举杯共饮。
花老爷本不是多话的人,接下来却谈笑风生、滔滔不绝,绝不给在座诸人引领话题的机会。
花家的几位公子看明白父亲的意思,也开始侃侃而谈,举杯劝饮,直至宾主尽欢,客人渐次离席。
日影西斜,正厅内已只剩下紧要亲朋,花老爷借口更衣,让花荣宇、花繁城引众人到花园里去赏花消食。
不一会儿,花府总管花安穿过人流,向花满楼低声道:“七公子,老爷请你和成公子到书房去!”
顾惜朝远远看见,轻笑一声,凑到戚少商耳边道:“如果,你有花满楼这一大家子家人,且能做到今日这番地步,我也相信你!”
戚少商却皱眉道:“谁给这和尚的假消息?”
顾惜朝敛了笑容,举杯饮酒,唇不动,音冰冷:“我怎么知道?”
霍天青咳了一声,起身道:“副总管,贺寿之事已了,咱们还有正事要做,就此去向主人告辞吧!”
花满楼推着无情走出正厅,远离喧嚣人群。
无情叹道:“若与你有情的是一位江湖女侠,今日就会双喜临门了!”
花满楼缓缓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推着无情慢慢走入了父亲的书房。
花老爷正背手面墙而立,听到轮椅声响,并不回头,指着墙上一副山溪图道:“成公子,你可看出这幅图里的风景,有何特异之处吗?”
无情仔细看了,不过是江南常见的山水之景,便笑道:“晚辈虽到江南不多,但这样的风景也有幸见过几处,实在看不出特异之处。”
花老爷点点头,转身坐在太师椅上,道:“这本就是江南一处寻常地方。四十三年前,我第一次出门学做生意,在此地遇到了强盗剪径。家丁伤的伤,跑的跑,我被打落在这溪水里,险些丧了命。”
他停住话头,指着桌上茶具道:“七童,给成公子倒杯茶。”
倾出的茶水热雾缭绕,花满楼先在父亲身侧桌上放了一杯,然后把无情的茶放在小几上,低声道:“有些烫,等下我拿给你!”
无情点点头,回道:“多谢!”
留意到他们的互动,花老爷微微一笑,继续道:“幸亏,有一位女侠从此经过,不仅将我背到附近镇上救治,还连夜上山,剿灭了那窝强盗,帮我拿回财货。”
他回身指着那副山溪图,笑道:“这副图,就是我回来后凭记忆所画。”
“那位女侠,就是七童的母亲!”他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沫,“四十三年中,我们有吵闹,也有温情,但更多的还是生活中的细碎磋磨,以及互相扶持,共同抚养儿女的辛苦操劳。”
他喝了口茶,缓缓道:“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若不是有这些孩子维系,我们当真能这么从容相伴四十三年么?从什么时候,她对我来说,不再是当年英姿飒爽让人一见倾心的女侠,而成了孩子们的母亲、花家的主母呢?”
花老爷放下茶杯,看着无情的双眼道:“成公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无情当然明白,他和花满楼皆是男子,不会有儿女,不会有家庭,两个人的相伴能维系多久?
倘若有一日,两人的感情消散,又或者,无情被飘摇乱世吞没,花满楼都将孤身困在异世,度过漫长、孤寂的一生。
花满楼不该有这样的结局,他在幸福美满的大家庭中出生,也该在满堂儿孙的环绕下终老。
他已经沉溺在这美梦中太久了,是时候下决断了。
思及此,无情咬牙道:“花老爷,我绝不会是花公子的良配,请您让他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