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醒来时,发现自己能看见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烟雾般的纱窗,折射出金色的光影。天蓝花纹锦缎床帐,一层层地卷上去,恍若退潮的海浪。
花满楼用全新的眼眸,细细打量这个房间的丝丝毫毫,极美好,极诡异的感觉。
他是在小楼睡下的,却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
黄花梨木桌椅,绘制千里江山的屏风隔断,琳琅满目的紫檀博格架,显示这房间的主人既富有,又有着蓬勃的野心。
花满楼从床上坐起,身上丝绸亵衣形制特异,他走到一面打磨光滑的镜前,里面的人身形高挑,容颜如玉,俊眉修目,发丝浓密且微卷。
即便从未见过自己成年后的样子,花满楼也确信这张脸、这副躯体皆不属于自己。
他摊开手掌,十指修长有力,掌心、虎口覆着一层薄茧,这人善使一种握在掌心且小巧的兵器。
花满楼拿过椅背上的衣物,穿戴整齐,蓝色圆领长袍,看起来像是唐宋形制。
他刚穿戴整齐,门外有人敲门道:“顾公子,相爷要见你!”
花满楼心念疾转,这具躯体姓顾,此地有位相爷,明朝只在洪武年间有丞相称呼,如今只有“阁老”,加上衣服形制,难道自己当真已到了异世?
这一转念不过在瞬间,他口中答应一声,拉开房门。
满院阳光,洋洋洒洒地照在红花绿柳、青石砖地面上,花满楼差点儿流出了眼泪。
有多久,只能在黑漆漆的世界度过?能再看一眼这红花、绿叶、青石、蓝天,既是身处异世,也值得感恩庆幸了。
门外站着一家仆打扮的年轻男子,太阳穴微鼓,显然内家功夫不弱。
他躬身笑道:“顾公子,相爷在花厅。”
说罢,转身就走,显然对这位“顾公子”虽有一分恭敬,但也不多。
花满楼愈发谨慎起来,跟着这家仆穿廊过园,一路雕梁画栋,更有奇石异木、珍禽异兽无数,便是富甲江南的花家,也无如此豪奢。
花厅甚宽阔,厅外十余位精悍侍卫,厅内十余位妙龄丫鬟,鸦雀无声,一声咳嗽也无。
厅内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紫膛国字脸,五络长须,正提腕运笔,画一株豆绿牡丹。
那家仆在厅外停步,无声侍立,并无通报的意思。
花满楼心下忖度,缓缓走上前去,幸而那相爷远远就招手道:“惜朝啊,来看看义父这画怎么样?”
这躯体的名字是顾惜朝!
花满楼不动声色地上前,看了一看,斟酌着夸道:“叶绿花娇,色彩深浅有致且不失明快,笔触纤细明晰而不失力道,好画!”
相爷笑道:“花鸟工笔画,古往今来又有谁比得过咱们官家,我练了一辈子,也不过临摹得皮毛罢了!”
官家?善花鸟工笔,难道是遭受靖康之变的宋徽宗赵佶?这相爷,难道是宋代有名的奸相蔡京?看画技又似乎远远不及......
花满楼思绪未定,那相爷已挥手退去身边侍女、侍从,低声道:“你今日就回去吧!切记,一定要依照咱们昨夜议定计划行事。连云寨可以全灭,戚少商却须生擒!”
什么计划?连云寨是哪里?戚少商是谁?花满楼一头雾水,灭寨擒人,其中必有阴谋。
他顺着对方的话垂首称是,那相爷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给他,挥手道:“去吧!”
花满楼走出相府大门,回首看去,见门匾上两个漆金大字:傅府!
宋徽宗时代,有十二位丞相,并无姓傅的。
他站在相府门外的大街上,一时前路茫茫,不知身处何方,这个连云寨在南在北、是忠是奸更是毫无线索。
忽有两个年轻汉子迎上来,其中一个黑壮些的面有疲色,神态谄媚道:“大当家,您可算是出来了!我和霍乱步在这儿等了一夜呢!”
大当家?听起来像山寨土匪的称呼。
另一个俊秀些的汉子不屑道:“冯乱虎,咱们大当家是相爷义子,到相府就是回家,哪里需要这样瞎操心?”
花满楼完全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听起来像是这顾惜朝的下属,他们难道是连云寨的人?却又缘何要屠灭自己寨子?
他淡淡道:“相爷让咱们回连云寨去!”
冯乱虎喜道:“可是杀无赦计划要发动了?”
“别在街上胡说!仔细暴露了身份。”霍乱步忙推他,看了眼四周,小心翼翼地道:“大当家,我已备好骏马、行装,随时都可以出发!”
花满楼环视四周,街道宽阔笔直,富丽庭院鳞次栉比,街上却甚少行人,显然是高官显贵的住宅区。
他有心想打探现在局势,却不好直宣于口,只得暂且装聋作哑,随着两人走到街口,果然有三匹毛光油滑的枣红色骏马,拴在一株百年榕树下方。
走过两条街,进入闹市区,花满楼先跳下马来,对身后两人道:“此地人多,小心纵马伤人,咱们还是牵马步行吧!”
从他俩震惊的神态来看,这顾惜朝显然以往并不是个为他人着想的好人,花满楼补了一句道:“还是不要引人注意的好!”
两个年轻人恍然大悟,忙跳下马背,随他牵马走过闹市。
此时天色尚早,闹市中多是卖早点儿摊铺,糍糕、五味粥、炊饼、灌汤包......
那霍乱步见大当家走得极慢,对每一样食物都看得十分仔细,立时会错了意,忙上前低声道:“大当家还没有吃早饭吧?前方便是有名的三合楼,咱们不如吃了饭再走。”
花满楼心念一动,酒楼往往是消息聚集地,何不去坐坐,探听下局势?
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往往是午后到晚上,早上的生意通常不会太好。
这三合楼却是例外,一大早就坐满了客人,那霍乱步排出两只大元宝,才换来了二楼靠窗的位置。
花满楼坐在窗边,极目四望,错落连绵的屋舍民宅之外,四楼一塔,拔地而起,异常醒目。
那冯乱虎凑上来看了一眼,惊叹道:“那里,莫不是传说中的金风细雨楼?”
霍乱步也道:“四楼拱卫一塔,不错,也只有金风细雨楼有这气势了!”
金风细雨楼?花满楼喝了口茶,暗道,古怪又有趣的名字。
他一面喝茶,一面有意仔细聆听楼内人谈论话题。
幸亏顾惜朝内力甚好,且花满楼目盲多年,听声辩位自有一套心得,细心留意之下,很快就有所收获。
隔三张桌子,有四个江湖汉子,正在谈论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势力争夺;隔五张桌子,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叹息武林四大世家的不幸陨落;楼下楼梯拐角处,三个老者,正在赞扬天下四大名捕的秉公执法......
花满楼心念一动,起身对两人道:“你们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
他转身下楼,正要与三个老者攀谈,忽觉身后两道目光,如芒在背,他不动声色地出去买了四块红豆饼,包在手帕里,又回到楼上。
两人见他买了零嘴回来,都是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夸大当家体贴下情。
三人吃了饭,又慢慢地牵马出了城。
花满楼有意引着两人谈论江湖、朝堂,冯乱虎、霍乱步正是充满热血的年纪,话匣子一旦打开,立刻连绵不绝起来。
此时果然是宋徽宗时代,奸相蔡京依然把持着朝政,顾惜朝的义父傅宗书则是蔡京推在前台的傀儡丞相,朝中势力有蔡京、诸葛正我、米苍穹,江湖势力则有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武林四大世家、武林十三家......
花满楼暗叹一声,这些势力闻所未闻,看来,不止换了时代,连空间也变换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阻止杀无赦计划?拯救连云寨?
他又问起两人对连云寨的看法。
霍乱步笑道:“大当家,连云寨虽然号称天下第一寨,其实不过是戚少商手下的一窝土匪。大当家只要向他们宣谕相爷手令,这伙人还不望风而降?谁不愿意跟着大当家替相爷办事,为朝廷效力呢?”
冯乱虎也笑:“相爷恁的小心,派了四、五路人马来收拾连云寨,依我看,咱们大当家一个小指头就灭了他们了!”
花满楼心底一沉,手指不由得抓紧袖中那张纸,那是一张委任状,他刚借洗手之机看过了,傅宗书委任顾惜朝为平匪总指挥。
却不知另外的三、四路人马是谁?这个没有陆小凤的世界,又该向谁寻求帮助?那传说中的四大名捕是否当真靠得住?
此时已是初夏季节,天气多变,早上还是蓝天白云,中午一阵狂风过去,天色就变得黑云压顶起来。
三人纵马疾行,却依然在路上淋了雨,遥遥看见一间茅舍小店,忙赶过去躲雨。
冯乱虎、霍乱步自去安顿马匹、行礼,招呼店家准备热水、饭食。
花满楼站在廊下,细看漫天狂雨,不由得感叹造物主奇思妙想,以雨线为天地编织出别样风景。
雨水中传来车轮辘轳,还有孩子的声音,花满楼细听一阵,忽然抄起门口的两只竹伞,冲进雨里。
一顶小轿陷进了泥里,四个童子满身泥污,正拼力想将它推出来。
花满楼将两把竹伞递给孩子们,高声道:“前面有家小店,你们快过去躲雨吧,等雨停了再来推这轿子!”
四个童子皆惊疑地看着他,一起闪身避开竹伞,齐声道:“多谢你了,我们自己可以。”
他们身法轻灵迅捷,显然非是一般孩童,花满楼叹口气,将竹伞塞给其中一个童子,挽起袖子道:“我来帮你们!”
他推了一下,轿子看起来小巧,却颇有份量,竟然一时未能推动。
作者有话要说:顾惜朝在原著里是大当家,戚少商是大寨主,本文顾惜朝的身份设置沿袭原著,但性格身世过去皆有私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