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一切时空的维度,圣境。
一轮皓月,晴夜笼群山。
秦月琅跪坐高台,无言地看着圣火。
圣火没有人脸,做不出表情,焰心闪烁,倒表达出人一般的忐忑来。
“祭司,巴比伦神族虽然已经隐迹……但祂们的‘宣告者’在宇宙的众多秩序领主中处于领袖地位。”
圣火语气沉闷,似乎还有一点幽怨。
“先知者与您的联系业已降位,您不再算是祂正式的学生,当然,这无碍于您之前的誓言,您仍合情合理地持有我,尤其是依照您与天堂岛公主的誓约,您会是她神位的辅佐者,只是,您是否不愿意接受这份誓约,而更青睐秩序领主对宇宙命运的洞悉?”
秦月琅神情寡淡地站起来,理着灵魂之体上的白色常服,道:“‘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
她语气寻常,偏偏莫名可怕,圣火瞬间暗了一下,它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疑惑,可能它简单的意识还不能理解这种危险。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圣火也顾不上疑惑。
——一贯安稳的灵魂之所,突然震动起来!
皓白的月光开始明灭,诡谲地闪烁,群山震动,狂风乍起,将繁茂的树林吹出古怪的野兽咆哮之声。
圣火惊恐地感觉一个熟悉的异神之力正在降临,它不自觉地高喊:“——祭司!你对这个秩序领主做了什么?”
秦月琅抄起圣火,答道:“在祂的塔里睡觉而已。”
震动仍在加剧,她紧握圣火,扣向眉心,瞬间眉心成印,火焰改变形态,凝成额上金红的梅蕊。
眼前一道向天境的通道已然打开,她倾身向前,没入危险的位面缝隙中。
通道如水道,不辨四周的景象,在其中前进,仿佛像鱼一样游泳,几乎失去所有人类应有的感知。只有她眉间梅花明亮,探查着前方的虚空。
通道时空重叠,不过须臾便要到达终点,忽然,秦月琅感觉到了什么,向通道外看去。
模糊之中,命运斗篷的边纹一闪而过。
接着是肩甲上的冷光,头盔眼洞中吞噬一切的神光。
秦月琅的思维突然陷入一片空白。
但仍有一种本能——支撑着她冲过黑暗!
迷蒙的明光逐渐散开,秦月琅看到自己悬在一个湖边。
越过波光粼粼的湖面,远处是光芒耀眼的山峦,山上的高耸建筑凡间难见,建筑多半没入厚重的云层,看不到云层上的样子。
这是天境外围的一处寂静之地,据她之前的观察,一些宁芙仙女*和妖精会在这里出没,防守异常疏漏,现在她没有感觉到危险。
秦月琅轻盈地飘起来,对自己灵魂出窍的状态还算适应。
却觉得肩上一沉。
看来她屡遭强行扭曲的感知力,已经不灵敏了。
她飘浮着转身,却没有尝试挣脱抓住她的手,这是奈尔森先生的手,被神所控制、被冰冷的金属护甲包裹着的手。
她以灵魂离体的方式离开命运之塔,来到天境,“命运博士”则是真正地在天境,以人类的身体、和取代人类灵魂的高维之灵。
如果纳布真身降临,她估计天境会为之恐慌:诸神的平衡本来就难以维系,互不干涉的两个体系一旦碰撞,其后果不可控制。虽然她是让秩序领主的代理人进入奥林匹斯神族的天境,但她和祸水也相差无二了。
她原以为纳布不至于追来得这么快,意图先进入天境制造混乱,再引秩序领主入局,有驱虎吞狼之心。
感觉比祸水更恶劣,其心可诛。
除了抓住她的灵魂,“命运博士”没有其他的举动。
秦月琅看向命运头盔下难以揣摩的神光,看着阿努比斯护身符上似呼吸般起伏的纹理,慢慢反握住自己肩上的手。
护甲确实像看上去那样冰冷,即便处于灵魂状态,六感需要特别调动,她也觉得掌心发凉。
被她的手反握,“命运博士”没有任何反应,像操控人类身体的纳布陷入沉默。
神明的沉默总是可怕的。
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向祂回以沉默。
极端美丽的灵魂在平静时,只会显得更为美丽,或者说,她对外物的思考、她任何与外界的联系,反而会隐藏起她的本貌。
神很难想象,这缕看似柔弱、实则危险的灵魂,怎么能够寄生于人类的身躯。她的每一种组成、每一类流动不息的要素,能随意地构成美这一概念本身。神不能理解,这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被一切至高意志所拥戴、所痴迷的灵魂,在最初到底为何诞生。
“为何”这个问题,反复穿梭于祂所见的众生轨迹之中,徘徊在祂所见的辽阔宇宙之中。
而一切可能的答案,都与祂无关。
秦月琅用沉默等来了“命运博士”开口。
“汝之存在对这池宇宙本毫无意义,而汝执意进入其中,恃汝来处、抟弄众生。”
“汝为何执意?”
重叠飘渺的声音,仍然像不染情绪。
但她感觉她似乎被质问:你为什么非要介入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你是否依仗自己可怕的未知身份,将周围一切、乃至一个神都视为棋子?
——“为了故土与真相”,“置身危险,自然不择手段”。
这些问题早有答案。
……神不该质问已有答案的问题。
因此她也是这样询问的。
“我以为您已洞悉我无知的想法?”
而后她感觉手下一松,“命运博士”扣在她肩膀上的手轻轻抬起,转而握住她的手腕。
“汝非无知,汝之恶行,是除汝坚信与憎恶之物外,汝无所视。”
她的视线似乎在晃动,命运头盔下的两眶明光,分明像猛兽行走夜幕中投来的凶光。
她指尖颤抖。
……灵魂也会颤抖吗?
“如果我存在于此的原因,不止于我所坚持的真理、我所憎恶的混沌,也为了哪怕一次……和您相遇。”
这是她计算得失后的选择,还是被神逼迫而不得已的屈从?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灵魂的确会颤抖。
“如果我的到来,是为了哪怕一刻在心中知道您的存在……”
她问:“您愿意庇护我吗?”
之后的那短短瞬间,秦月琅怀疑自己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触碰不到。
她恢复知觉时,像被丢进虚无之中又一下子被捞起来,或者长久的窒息之后,空气骤然冲入肺泡。
“命运博士”已放开了她的手,问她:“汝欲见普罗米修斯?”
——有些神很少传达“是”和“否”,秦月琅对此无师自通。
幽绿的芳草从裙角蔓延到远方,神山之下的广袤原野中,森林、草原、丘陵错落,河湖密布。
秦月琅飘在“命运博士”身边,她的正前方,一只衣裳轻薄的宁芙仙女轻悠悠地跳在石头上,穿过小溪。
这位宁芙仙女受“命运博士”心灵魔法的控制,会带他们前往普罗米修斯之妻,远见女神普罗诺亚停留之所。
秦月琅推测,也许普罗米修斯在天境有隐秘情报网,正依托于宁芙,而他妻子普罗诺亚也参与其中。
她不自觉注视着宁芙仙女的动作,光滑圆润的肢体就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她正观察得入神,突然眼前一花,一层头纱落在她头上,遮住了她的脸,眼前是细密的白色经纬,将视线阻挡得模糊。
……嗯?
历史中对女祭司的贞洁再残忍的要求,也不会有“不能看同性裸体”吧?
她挑开头纱,顿了片刻才道:“神的时代在我的故土早已过去,即使在魔法界,很多神的形象也不清晰,空凭后人想象,我不应该……确认这些模糊的想象吗?”
“想象符实与否并无意义。”“命运博士”侧首,似乎看了她一眼,“想象本身更值得追问。”
秦月琅微愣,她以为想象是无知的体现,而洞彻一切的神总会厌恶低等生物的无知。
而后她被祂问道:“在汝之想象中,神王马杜克之子,神宰‘宣告者’*,是否清晰?”
她的手定了片刻,之后迅速滑落,头纱也随之落下。
秦月琅自认为不擅长雾里看花,一路飘过草地、小溪、林道,直到宁芙仙女停在一个林间小屋前,又恍惚地离开,她没能再仔细瞧瞧宁芙那出奇曼妙的身体。
“命运博士”没有上前敲门,不久,小屋里走出一位身姿纤长的女神。
女神光洁的银白色头发像浪花般卷起,一袭泛着迷幻光泽的蓝色希顿长袍,似乎昭示着她作为海洋仙女的身份。
秦月琅再次挑起头纱,以端详对方的情态。
面对两位不速之客,她胸有成竹,微微一笑:“秩序领主,保护圣火的秦祭司,我是普罗诺亚。我丈夫普罗米修斯的预言又输给我这个小小远见女神了,他说今日阿瑞斯去往地球,秦祭司受困,不能帮助那位公主,他正在泰坦族那儿苦思冥想解决之法呢。”
普罗诺亚看向秦月琅,从她眉间的圣火,转向她指尖的头纱,笑意渐深。
“若阁下有事找他,请二位稍稍移步。”
普罗诺亚素手轻抬,一道空间法阵落在秦月琅眼前,逐渐清晰的两道门柱慢慢移开。
秦月琅飘向门中,自觉忽略了“命运博士”扣住她手腕的动作。
因此,在山岩堆垒的隧道外,普罗米修斯看到两位访客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眼前的画面绝对值得记录:女祭司强大的灵魂足以支撑她清晰完整、如有实体的灵魂形态,因此在天境,她的灵魂也与躯体相差无几,而在更难以明说的领域,她的美丽近于神性。
在她旁边,一位秩序领主操纵着人类代理人的身体,握住她的手腕,以拢住她灵魂的一角,又用那层暧昧的纱,缠住她的感知。
秩序领主与混乱领主为宇宙的治乱斗争不休,却有常律——双方如棋者对弈,操控棋子,自身却不能脱离棋者的座位。
现在,那位曾作为古巴比伦神在地球现身的纳布,正在不可知的幽深之处,注视着祭司自由的灵魂,借代理人之手触碰……几近贪婪。
未等普罗米修斯向“命运博士”开口,秦月琅已掀开头纱,飘到普罗米修斯身前行一揖礼,又转向普罗诺亚再行一揖。
一派行云流水的东方古礼,看得两位泰坦神有些发愣。
她向夫妇两人称谢后,便开始对普罗米修斯述说现状,说起自己与普罗米修斯的联系降位,与戴安娜立下誓约,自己暂住命运之塔等等,然后转而询问关于阿瑞斯的情况。
普罗米修斯道:“通过隧道,可进入我的一处落脚点,更靠近神山,也更安全。”
于是,他们进入漆黑的隧道。
隧道空寂,秦月琅和普罗米修斯两人言谈相契,普罗诺亚在前举着法术灯,时而提醒普罗米修斯他言语中的一些遗漏。
普罗诺亚支持普罗米修斯站入戴安娜的队伍,这已体现了她与她的丈夫观点相近,同样因为远见、预言的神力,特别有一些冒险精神。
穿过隧道,便豁然开朗。
一个山中盆地现在眼前,盆地边缘立着一间构形硬朗的神殿,侧对着高耸的神山。
上空雄鹰盘旋,秦月琅突然停住,问:“先知者,我能否射几只鹰?”
普罗米修斯似乎明白她要尝试什么,颔首应允。
秦月琅飘上神殿下方的平台,仰首而视。
在她头顶飞翔的鹰,尚且不知道自己被狙杀的命运。
她抬起左臂,右手向臂内一托,一支难以分辨是哪类科技的高精度发射器便显出形状。
这应该算是一种类似大种姓的灵魂之力使用方式。只是,大种姓是从灵魂到现实,而再追入敌人的灵魂,她更像灵魂到灵魂的直接打击。
“我以为会是弓?”
普罗诺亚惊讶地看着秦月琅从容的动作,这灵魂之力的形态……真是先进。
看来,她虽然是魔法师,心中习惯使用的武器却是人类文明的科技产物。
普罗米修斯微叹:“我们岂止落后于新神族。”
秦月琅微微侧首,面颊便贴发射器上,瞄准镜后的眼神——深邃难测。
不露丝毫杀意。
而后指尖扣进扳机。
两只鹰直直从天坠落,双翼耷拉,没有丝毫挣扎迹象。
片刻间,鹰尸砸在盆地两处,相距数百米。
秦月琅臂上的发射器顿时消失,她从平台上飘下来,头纱在她发上微晃。
她静静看了眼羽翼僵硬的鹰尸,转向普罗米修斯,说出自己的计划。
“我想让圣火在天境现身,引发争抢,但不知道是否会牵连到您。”
“牵连?谁都知道我除了智慧什么都没有。”
普罗米修斯神态轻松地答道,却又摇头沉吟。
“阿瑞斯腹背受敌,确实可能回到天境……但天堂岛公主和你的誓言所有的奥林匹斯神都知道,她是直接向众神宣布,‘只有我是阿瑞斯唯一的对手’,阿瑞斯那样傲慢,因此更加铲除异己。现在天境之中,连雅典娜都被天后赫拉所困,找不出与阿瑞斯相敌的对手。”
普罗米修斯言语直白,指明戴安娜利用她激怒阿瑞斯,命运头盔转向秦月琅,似乎正观察她的反应。
只是,秦月琅太过波澜不惊,连眉也不曾蹙一下。
她慢慢地说:“圣火的确不够让母子反目,兄弟阋墙,叔侄相杀,爱侣结仇……如果您相信我,我希望能借您的情报网一用,让我见到纷争女神厄里斯。”
秦月琅的神态谦逊内敛,气势却像一锤定音的统帅,行走于阴谋诡计中,仍坦荡光明。
普罗诺亚不自觉地将她与过去的神王宙斯相比较,但她无法分辨,弱定胜强的意志和诛灭神躯的雷霆,哪个更可怕。
“厄里斯住在神山西角。”普罗诺亚看了一眼“命运博士”,问秦月琅,“奥林匹斯十二主神有八位在神山,你进入后怎么自保?”
“二桃杀三士*,射鹰之力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左传》,比喻贤臣择明主。
*宁芙:希腊神话中次要的女神,出没于山野湖海之间,自然所生,形象多为少女。
*纳布:据巴比伦神话,纳布是神王马杜克之子,宰执众神,名字的意思是“宣告者”。
*二桃杀三士,载于《晏子春秋》,晏子受齐景公之命,对付三位功高傲物的大臣,以齐景公之名将二桃赐给三臣,指示“功高者得桃”,三臣为之相争,最终都以为名节有损,因此自刎。
秦:(飘来飘去)我以为你这种层次的神是不为美色所动的。
纳布:本来是的,汝刷好感度太勤了而已。
秦:……我一直觉得我只是在套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