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琅当然知道“提婆”这个梵语词是什么意思。
在达珂拉眯作一条缝的眼睛里,仿佛有一种了然于胸的智慧,这让秦月琅没有反驳这个代表圣天的称呼。
“我来到这里,寻求你们的指引。”
秦月琅恭敬地俯身,杰森走到她身侧,又不自觉退开一步,显然,他还不能很快适应两个神秘人物对话时的玄妙气氛。
达珂拉发出一声极为沧桑的叹息:“您已有无上的指引。”
秦月琅正在思考她所指的“无上”到底是什么,又见她转向一旁的杰森,问:“这是您的弟子吗?”
——太看得起她了。
秦月琅回答:“这位是杰森·陶德,陶德先生是我的同伴(comrade)。”
杰森几乎要被她的用词逗笑了。
这个冷门的称呼只存在于上个世纪的无产阶级政党之中——但这时候,他也认识到,用这个词可能是她的习惯。
一个在这个长期政治形态混乱的世界,无法养成的习惯。
“您未免表现得太谦逊,这会让人对您不够尊敬。”达珂拉说着,向杰森的脚前敲了一下手杖,“小子,弯腰,对长者应当行礼。”
杰森没有被震慑到。
即便他能够感知到面前老妇人的可怕实力,但他的本性不会让他就这么顺服地屈从于权威——尤其是将秦月琅纳入其中的权威。
他问:“女士,你说的是对你,还是对秦医生?”
达珂拉摇头,收回了手杖:“算了……这是个固执的家伙。如果以后您为找不到地方安置他而苦恼,大种姓愿意为您训练他。”
……明明她现在就在为此苦恼。
但她猜测杰森不会选择将自己封闭在这片密境中,他时刻准备战斗。
“来吧,我为您讲讲大种姓的来由。”
达珂拉将手中木杖抛向在旁的一位大种姓修士,转身为两人带路。
在人类诞生之前,原始的种族在黑暗之源中获得力量,也被其奴役,成为黑暗的化身——无名,它们潜伏在人类之中,吞噬血肉,与一切生机和光明。
大种姓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力量,众修士都以大种姓为名,他们超越人类的肉/体,借于灵魂的力量,与绝对邪恶对抗。
达珂拉作为其中的领袖,已经历了数千年的斗争。
在人类文明走向开化之前,大种姓和无名相互承诺互不侵犯,签下停战协议,条件是——无名不进犯人类世界。
坐在上下延伸的庭院里,秦月琅静静听完达珂拉的叙述。
在雪山中隐藏的密境温暖如春,庞大而斑驳的雕塑在这里随处可见,为之书写悠久的历史。但这里不是世外桃源,这里是训练场,是未来的战场。
她对达珂拉露出一个理解与认同的淡笑。
达珂拉交叠双手,垂下耷拉的眼睑。
没有谁会不偏爱她。
——谦逊、温和,或许对于这个世界的命运来说,她过分无知、过分天真,但在黑暗降临之时,她会竭力点燃自己作为光亮。
在达珂拉漫长的生命里,她很少见到这样符合人类幻想和理想的……
“您的灵魂似乎十分疲惫,密境是灵魂之所,能屏蔽绝大多数干扰,您可以在这里多休息一会儿。”
对于达珂拉善意的提议,秦月琅不得不婉拒。
“谢谢,但我近期需要去见宙斯之女戴安娜,处理一些积存的事情,希望能避开外面的麻烦,请问您能帮助我吗?”
一直站在她身后做背景的杰森蹙起眉。
……她和神奇女侠的关系到底有多密切?
他早已察觉到她打败阿瑞斯后,在魔法上的虚弱又加剧了,而现在她又要强撑着自己疲惫的灵魂——去见神奇女侠?
“至少您该停留几天,和大会室的监守人相处好关系。”
秦月琅听达珂拉继续道:“大会室联通‘纽带’,通过‘纽带’,您可以去向所想的任意空间与时间,我想您作为魔法师,应当对此得心应手。”
自此,秦月琅和杰森在大种姓密境中暂时停留。
他们先在众大种姓修士的放行下,进入大会室,见到了监守人萨鲁。
萨鲁外表是一个罩在华丽又神秘的饰物里的男孩,有着光秃闪亮的脑门。
但他飘在身下的锦缎坐垫上,身后幽蓝似泉的法力不断涌动。
在看到秦月琅的刹那,他起身飘到她的肩侧,上下打量着说:“你就是让达珂拉特别请求我为你放行的那个?”
没等她回答,他又开口问:“你怎么这么弱?”
这语气不像是嘲讽,倒像真的困惑。
“你指哪方面?”
秦月琅平淡地应答。
“你以魔法师的形态出现在我眼前,当然是指魔法了。”
萨鲁退回到自己的坐垫上,斜睨了杰森一眼。
“就算你自己不需要,你的——跟班也得有点保护你的本事。我记得藏书室西边还有一些失传的古老魔法,你要不要去看看?”
杰森咬牙,神情隐有愠怒。
显然,“跟班”这个词让他有些冒火。
秦月琅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她得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
“……为什么感觉你和达珂拉对我的态度,像早就知道我?”
萨鲁咧嘴笑了一下:“你猜。”
然后,他伸了个懒腰,托起自己的下巴:“其实按照传统,只有将最珍视的记忆抵押在我这里,才能进入‘纽带’。不过看在你情况比较的特殊,你只要给我看看就行了。”
杰森看向陷入沉思的秦月琅,萨鲁对他翘起唇角:“你就不用了,小跟班。”
杰森暂时没有管这个称呼。
他想知道秦月琅会不会同意这样的条件。
不……不如说,他想知道秦月琅最珍视的记忆是什么。
他看到她慢慢抬起头,启唇淡语:“好的,我同意。”
——他内心深处产生一种负罪感。
幽蓝似流水的法力从萨鲁手中淌出,停在秦月琅胸前。
隐隐有嗡鸣声响起,似乎是两种力量在摩擦——秦月琅闭上眼睛,轻举双臂,主动接纳萨鲁法力的到来,于是蓝色的法力流入她心口。
不到片刻,蓝色法力回归萨鲁掌中,凝出一个萤火般的圆球。
他兴致勃勃地托起圆球,但接着,孩子般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凝重。
“你的记忆像有一把锁。你最珍视的记忆——太模糊了,我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杰森一怔,他看向秦月琅,她的神情像早有预料。
她的手抚上心口,语调平静:“我的记忆的确有很多缺失。”
“你可以去泡泡净化之泉,虽然我觉得那并不能帮你太多。”萨鲁嫌弃地抛回那个记忆球,“还有,最少三天后再来找我。”
在秦月琅悄无声息地沉在清澈的池底时,杰森坐在池边的石阶上,听达珂拉对他内心的黑暗和怒火进行刨析。
“你想要复仇,但失去了复仇的第一个对象,因此会找第二个、第三个……你无时无刻不在愤怒与怨恨,虽然你也很冷静,但这种冷静是可怕的。”
“这个世界的命运糟糕透顶,但你有能力让它更糟糕……”
最后,在长篇大论之后,她说:“没有一个人类泡过净化之池能活下来。你想试试吗?”
他抬起头。
达珂拉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躁动的怒火,也看到了破碎在其中的忧虑和彷徨。
“看来你觉得她算人类。”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劝你不要这么想,等到她的记忆回来……”
净化之泉,到底能净化什么?
秦月琅不知道。
沉在池底,她像与整个世界脱离开来,没有声音、没有视觉、没有时间……她却不对这种感觉陌生,在圣境之中,她也能将一切的物象抹除,只留下空白。
……空白?
她轻轻在空白中划出一画。
于是空白被分开,空洞的虚无变得清浊分明。
接着,她在那一画上又加了两画。
——乾卦。
如此,又加入两笔一画的画法,成坤卦、震卦、巽卦、坎卦、离卦、艮卦、兑卦。
八卦已成,纷繁的世间万象乍然浮现——
她拨开错综复杂的一切因与果,希望找到自己的曾经。
……雪。
积雪的冰面上落下一根羽毛。
每年冬天,迁徙的天鹅会落入这一片群山中的湿地,黑白的颜色挨挨挤挤,粗粝的叫声起伏不停。
“妈妈,我也想飞……”
她拉着一只细腻温暖的手,仰起头。
……她看不清母亲的样子。
但这掌心的温暖,眼前羽翼击水的天鹅,却已很清晰了。
她在自己那个世界的记忆,一直过分模糊。
就比如说,她虽然知道自己父母早逝、一直在伏羲氏长大,但这只能说是一个印象,在此之外,她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是天师府首席,是四圣之一的“伏羲”,一直坐镇后方,在战争胜利后被派到异世执行任务,但她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处理天师府事务、又是怎样接受任务的……
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
她一直对自己的来处从无怀疑——坚信只要找到那把琴,她就能拯救故土,回到自己的世界。
在此之前,不论要她流浪多久,她都愿意。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伏羲的代行者,有拯救和守护的使命。
但在那片模糊的记忆里,她有时会怀疑……
她到底是谁?
在眼前的森罗万象中,她试图再找一段清晰可辨的记忆。
但那一切的繁杂,突然凶恶起来,惊涛巨浪般向她涌来,仿佛要吞噬她。
被一股巨力冲击,她落入另一片领域。
她的灵魂之所,圣境。
圣境依旧是老样子,山与月,加上一团圣火。
圣火默默地烧着,在她到山顶的时候跃动了两下,语气有些委屈:“先知者不能进来。”
秦月琅向圣火中伸手,将普罗米修斯拉了进来。
“盖亚啊……我的学生,你怎么到了这样奇怪的地方,你和我连接像消失了一样,我担心你在用尽神力后失去防卫能力……”
这位已婚的男性神,此时如一个担心女儿在外受罪的老母亲,喋喋不已。
“我还活着,先知者,很快我就会去找戴安娜的,你不用担心。”
秦月琅抚过地面上的草叶,为自己和普罗米修斯变出两只椅子。
待两人坐定,普罗米修斯也平复下心情。
她接着问:“先知者,你是怎么说服泰坦神借出力量的,我需要还他们神力吗?”
普罗米修斯对她露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你想还,不是也还不了吗?”
——这么说没错,众神与地球隔绝,大概都不知道地球向天境还有连接。
但她有圣火,多番试验下来,她都能创造连接了,因此这些限制和她没有关系。
“泰坦神被边缘化很久了,阿波罗代替赫利俄斯,阿尔特弥斯代替塞勒涅,波塞冬也代替泰西斯——他们对地球的掌控欲望,各有不同,但都想让奥林匹斯神彻底崩解。”
“——我只是用了一点说话的技巧。”
杰森在石阶上站了起来。
池底的秦月琅闭着双眼,神情平静。
在波动的水纹下,她白皙的面庞泛着光,像陷入长久的沉眠。
他问达珂拉:“她什么时候出来?”
“这要看她的想法。”达珂拉悠悠地回答,而后抬起稀疏的白眉,“别浪费宝贵的时间,小崽子,现在我得给你上个速成班。”
作者有话要说:*comrade是同志和战友的意思,在正文里不会指明秦的政治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