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如燕轻,赴入险境……剑锋凛凛,驱散黑影……”
——《洛歌万斯多辛达语诗选集·劳瑞恩》
阿雅妮斯·劳瑞恩和维瑞林早在一一九九年就在南隘口以东的森林中举行了精灵的仪式,结为夫妇,那也是南北大道全线落成的一年,洛歌万斯多和南隘口之间的联系得以加强,但他们直到结婚十年后,才向洛歌万斯多的民众宣布婚事。
成为第二例人类女子和男精灵的罕见结合。
上翼城某家小报及时地刊登了一篇采访报告《人类女士为什么在择偶时很少考虑男精灵?》,其中列出许多人类女子不会和男精灵结婚的理由,包括:严酷的婚姻规定、身高普遍太高不合审美、生育后代有危险、信仰矛盾……
一二三九年,秦月琅在“大港”泷德戴尔准备启程,前往努门诺尔。
这并非一趟轻松的行程,安卡理梅近年自觉心力衰竭,正在考虑传位的时机。努门诺尔失去安卡理梅这样的女王,在中土的势力必然减弱,现在又逢黑暗兴起,往后的中土,必然是群雄逐鹿的乱世。
秦月琅不知道自己和洛歌万斯多何去何从。
阿雅妮斯带着她的丈夫到泷德戴尔,想和秦月琅一起往返。
她满脸轻松自由的神采,明亮的金眼睛俏皮地一眨:“我怀孕了——申请了个长假期,而且,祖母还没见过维瑞林呢。”
生育半精灵?
阿雅妮斯应该在上翼城做过孕前检查,还是不要担心安全问题了。
秦月琅说了恭喜,便安排下行程,和他们一起出发。
此时,努门诺尔王宫还风平浪静。
秦月琅站在书房的一角整理谍报,而在另一角,女王塔尔-安卡理梅倚在坐榻上。
安卡理梅早已青春迟暮,但仍美丽夺目,蓝眼睛之后是沉重又峥嵘的岁月,阳光透过花纹华丽的天窗,闪耀着她额心的白宝石,余光散在脸上,更显苍白,又呈出薄暮似的朦胧。
阿雅妮斯坐在地上,将头靠在她膝头,维瑞林站在妻子身后。
在阿雅妮斯面前,安卡理梅是包容一切的长者,也是国与家的强大保护者。
她轻声细语地问着阿雅妮斯这几十年的经历,淡笑着,目光平和。
很久之后,日光偏移,安卡理梅敛下眼,拍了拍了她的手:“好了,阿雅妮斯,我和伊熙琳有国事商量,你和维瑞林先去休息。”
阿雅妮斯牵起维瑞林的手,离开书房前,她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泛暖,室中一半光,一半影。
暖光中,努门诺尔女王弯起眉眼,望着走出阴影、步步向自己走来的女子。
她看着她的神情,好像在看什么不真切的景象,比如梦中缠绵的情人,或者,水中浮沉的月影。
“……五年?”
秦月琅静了片刻,才又确认了一遍。
“或许还要短,毕竟我杀了那么多人,抛弃了那么多先祖的美德。”
安卡理梅将秦月琅拉到自己身边,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那气息不是芳香,只是力量的细微痕迹,却让人难忘。
“你回洛歌万斯多后,就不要再来努门诺尔了。我传位后,努门诺尔必然大乱,白色山脉以南,还有哈拉德地区的努门诺尔人驻地,也会爆发反叛。”
“我知道了。”秦月琅垂首回答,“我会及时应对的。”
“伊熙琳……?”安卡理梅仰面,出神看着秦月琅,那一刻,她脸上所有风霜雕刻的痕迹都被柔情抹去了,“你会悲伤吗?”
秦月琅启唇,想要说什么,但只抿起唇,陷入沉默。
安卡理梅抬起手,抚摸向她深藏情绪的脸,手指滑过她唇角时,感到指腹下竟有细微的颤动。
“不要悲伤。”
安卡理梅轻笑,她直起身,将唇就贴向秦月琅如玉的脸颊。
“即便这世上有凡人必死的法条,我也要重新回到你的身边,王后。”
“……两株辉映的劳瑞林*,互有了王后之名。”
——《洛歌万斯多辛达语诗选集·劳瑞恩》
“他们的孩子叫洛斯罗瓦,雪羽……这是给您的通行令,您可以走南北大道,任何困难之处,洛歌万斯多会提供帮助。”
言罢,她的手突然开始颤抖。
文书随即脱开了她的手,落到桌上。
她的视线一点一点上移,眼眸中金色停止了流动,像是一面坚冰。
埃尔隆德已经很久没有近距离看这双眼睛了。
洛歌万斯多圣主当然会拜访林顿,但她事务繁忙,停留的时间往往短暂,只和诺多至高王单独会面。她恐怕也不愿意见到他,偶尔相遇,她只是轻轻掠过眼神,视若无睹地走过他身边。
她当然要和他保持距离。过去,洛歌万斯多发行的正式文件上都列着“努门诺尔王后”的头衔——直到现在才可能免去这冗余,因为塔尔-安卡理梅两个月前宣布退位,王储阿纳瑞安继位了。
阿纳瑞安的次女,阿雅妮斯,因为一双金色眼睛,难以践行继承权,而后来到中土,和一个精灵成婚生子。
她正是为这件事才找他的,她猜测阿雅妮斯的丈夫和他母亲埃尔汶可能有亲缘。
时隔两百多年,她再对他开口时,神情、语气和过去没有太多差别——
因此,当她眸中神色发生变化,埃尔隆德立刻知道情况有异。
她虽然在看他,但那只是动作,不是眼神,她的眼神被什么别的东西抽空了。
“伊熙琳……”他下意识向她伸手。
但她不再看他,直直地看向门外,冲出了室内。
已经入夜,廊外雪花飞旋,王城灯光柔和,雪花在深蓝的天穹下散出晶莹的白色。
她衣裙单薄,一身雪白,跑过走廊,来到广场,即将新年,还有零星精灵在附近忙着准备节庆。
秦月琅没有留意身后的埃尔隆德,她头脑中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被毫无意义地留下,那念头驱策着她的身体离开林顿王城。
去哪儿呢?
——努门诺尔。
寒冷袭上她的皮肤,渗入骨髓,她跑下台阶。
刹那间,最后一道台阶踩空了,雪白的身影扑到了地上。
——但她不必去。
她微颤着手脚,跪坐在地上,抬起头。
空中细小的雪花飘扬,像洁白的羽毛,片片轻盈地落在她的发上、脸上、眼睫上。
一只温暖的手贴上她冰冷的脸颊。
“伊熙琳……你看到了什么?”他捧着她的脸,半跪在她身前,替她挡住冷风。
她沉默,她的眼睛也沉默。
他们对视着,呼吸随雾气交融到一起,
好半晌,她慢慢地眨了下眼睛,睫上的雪黏在眼睛下方,化成一点水迹,埃尔隆德用指腹轻轻抹去。
“安卡理梅死了。”她说。
这不可能……?努门诺尔人不受病痛,王室寿命近四百年,塔尔-安卡理梅才刚刚退位,她理应在几十年后才会逝世。
只是,面前人这样——失态的反应,埃尔隆德相信这死讯是真的。
女王塔尔-安卡理梅真的死了,而她所痴迷的伊熙琳·劳瑞恩在他的掌中颤抖。
——“人类都是会死的。”
在他的兄弟埃尔洛斯选择接受人类的命运时,他已经知道他们都有必死的结局。
他难以相信自己会对她这么说。
这太冷淡,就像他嫉妒着安卡理梅能这样用死亡动摇她毫无深情的内心,这样在她心中占据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因此他不能全情怜悯她、安慰她。
她垂下眼,再度沉默,只是坐在铺满雪的地上,姿态好似断了羽翼的鸟,埃尔隆德觉得自己指下的温度越发冰冷。
“……我带你回去,所有事情等日出后再处理。”
他把她抱了起来,动作轻易。
——人类都是会死的。
但秦月琅以为不止如此,生与死彼此互为镜像,万千宇宙中存在太多长生的物种,那些生命也有死志,为了构筑或真实、或虚幻的概念——那其实是被称为意义的东西,他们自甘消解肉形、抛弃意志。
她降生世间,为了那一点意义,同样怀有死志。
秦月琅没有被埃尔隆德送到王庭,而是回到了他们一开始交谈的地方。
这是他在王城的住处。
她对着炉火,裙上的湿润在炉火的烘烤下渐渐蒸发,但手上沾的雪水因为合在手掌,反而还没干,一滴滴地落到裙上。
埃尔隆德拿来了干毛巾。
她偏过头看向窗外,雪竟还在下。
在擦手时,她开口:“我小时候喜欢雪,满山满天的雪。”
埃尔隆德稍怔:“小时候?”
“母亲说我小小年纪,就不喜欢人间的繁华热闹,即便再个性宽和、恪尽职守,但也一定是个薄幸的人。”
她说的“人间”和“人”都是精灵语中的“人类”。
“她死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但她好像早就看见了我的未来。”
她放下毛巾,站了起来,火光映照在她的金眸中,带来丝缕温暖,却盖不住冰冷的本质。
埃尔隆德看她拿起厚重的毛边斗篷。
她决定走了,抬头时神情平静,毫无先前的失态,更没有一丝悲伤。
“埃尔隆德大人,安卡理梅逝世后,虽然洛歌万斯多已经做好了安排,但风云难测,处境艰难之处实在难以预料,我要和吉尔-加拉德陛下说几句话,然后就回——”
“埃睿尼安不会让你雪夜兼程的。”
埃尔隆德打断了她,而她正要披上斗篷。
“我也不会。”
她的手被扣住了,斗篷散落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双圣树中的雌株。
伊熙琳·女王遗孀·劳瑞恩:接下来难道是寡妇文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