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阳县是一座宁静的山中小城, 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中, 看起来干净敞亮。www.kanshushen.com
顾清晗站在县城的街头, 只要一想到这里就是天瑜长大的地方, 他踩着的地面、呼吸的空气, 都是同她当年是一样的, 心情便隐隐有些雀跃。
他觉得自己彻底懂了天瑜之前的感受,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忍不住喜欢跟她有关的一切,这就是对爱屋及乌最生动的解释。
娄捕快回到老家心情欢快,他笑着问顾清晗:“官爷, 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看公主卖肉的那条街?”
顾清晗笑而不答, 只问他:“如此说来, 有许多人去看么?”
“多,可多喽,特别是逢集逢会的时候,大家都想去她那摊位看看, 沾沾龙气。”
学海惊奇道:“娄大哥,连那摊位居然还在么?”
“当然还在呀, 公主的御用的摊位, 谁人敢占用!还有公主以前城隍庙住的那屋子,都在呢。”
公主御用的摊位,这个说法令顾清晗哑然失笑,若是这么论的话,他岂非是公主御用的男子。
顾清晗略一思忖, 释然了,此时距离天瑜回到京城也就两年时间,这些地方应该不会变化太大的。
县城不大,两县之间常有公务往来,娄捕快带着顾清晗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县衙,县太爷正在升堂断案,外面不少百姓伸着脖子在看,顾清晗听了几句,仿佛是张家的狗咬死了李家的鸡,两家主妇叉腰正吵得热闹。
娄捕快道:“官爷,这些婆娘闹起来没完没了,不如咱们先去街上看看。”
顾清晗转身去了衙门后街,时间正是上午,今日又逢集,衙门后街摩肩接踵全是人,有小贩在高声叫卖,顾客们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
妇人们一手挎着篮子,身边还牵着娃娃,挂着鼻涕牛的孩儿指着路边的糖葫芦架子“娘,我想吃。”他娘说“你不想。”
人流熙熙攘攘,满街都是世俗烟火气。
不用别人告诉,顾清晗一眼看见街头空了一个位置,他走过去,心里知道这必是天瑜当初卖肉的地方了,肯定是巫阳县令不许别人用,周围用栏杆围了一个四方的框。
顾清晗立在外面看了几眼,伸手拍了拍那栏杆,欣慰地想,这条街上人气很旺,这个摊位的地势也还不错,想必她当时是能养活自己的,没吃过什么苦。
顾清晗今日一身便装,依然挡不住气质出尘,他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人好奇的目光。山区男人大多黝黑干瘦,像这样剑眉星目、长身鹤立的男子,闭着眼也知道不是普通乡民。
街上的不少常年摆摊的人也看了过来,看清他的模样都惊讶不已,又见他驻足在小瑜的那个摊子前,大家互相交换的眼色里全是惊疑不定。
顾清晗迟迟不走,旁边的李大娘终于按捺不住问了一句:“是卫公子回来了么?”
卫公子?
顾清晗先是一怔,转念想到那日在宫宴上卫怀瑾曾提到随父亲在巫阳县任上过了几年,他容貌和自己有几分类似,想来这位大娘是认错了。
顾清晗微笑道:“敝人姓顾。”
他发现看热闹的百姓在聚拢,便转身离开了,跟着娄捕快去看天瑜曾经住过的老地方。
城隍庙的一大片旧僧舍全租给了附近的百姓,里面有养牛的、有养羊的、有养猪的,还拴了不少恶狗,隔着远远的就闻到刺鼻的难闻气味,再靠近一些,那些恶狗全都气势汹汹的叫起来,吵闹不堪。
天瑜住过的那一间同样被用木栅栏围了起来,顾清晗轻巧地跳进去,门扇上了锁,不过没什么关系,窗棂全是断的,之前八成是用黄表纸糊上挡风的,现在久无人居住,黄表纸全部脱落,顾清晗一眼就能看见里面。
房里满是蜘蛛网和灰尘,角落里砌着锅灶,旁边放着一口缺了角的破水缸,还有一张麻绳攀网的木框床,一张三条腿的木桌,因为缺了腿,所以只能靠墙放着,地上有两个圆滚滚的干树桩,看来是天瑜当板凳用的。
顾清晗的表情凝重了,他记得天瑜似乎有些洁癖,每次他上床之前都要反复问他有没有洗漱,简直不敢想象她会在这样的地方住过几年。
他不过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头皮发麻,皮肤发痒,过去的那些日子,她都是怎么忍受的。
周边的狗见这几个不速之客不走,更加凶猛地狂吠,大有挣脱绳子扑上来咬人的架势。
娄捕快道:“官爷,这狗叫的瘆人,要不然咱们走吧,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顾清晗离开之前再次深深地看了几眼小屋,几个人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发现边上有一件倒塌的房屋也用栅栏围住了,就随口询问了一句。
娄捕快道:“公主之前租的是这一间,后来下大雪把房子压榻了,庙祝又给公主换了一间。”
他龇着黄板牙笑了起来:“要不说公主是真命天女呢,这命多大啊,房子塌了一半,她毫发无伤。”
顾清晗却笑不出来。
他看着那几道狼藉不堪的破土墙,无法想象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是怎么从风雪天倒塌的土坯房里逃出一劫的,无法想象她当时会有多害怕,她是怎么熬过那一夜的。
天瑜面无血色凄楚无助,孤零零站在风雪的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样的画面,顾清晗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冷。
*
巫阳县令是个胖子,刚升堂回来,被两个农妇吵得头晕眼花,他安抚说理一上午更是口干舌燥,到了后衙也就不端着官架子了,手里拿着茶壶直接对嘴就喝了。
娄捕快点头哈腰进去行礼:“赵县令,这位官爷是我们丁老爷的朋友。”
顾清晗从外面走到室内,他眯眼适应了一下,才看清楚眼前这人。
胖子怕热,赵县令官服的袖子是卷起来的,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领子上的扣子也解开了几颗,旁边师爷正拿着大蒲扇呼呼地给他扇风,看着倒像是个接地气的父母官的样子。
赵县令看顾清晗一身书生打扮,又十分年轻,便没把他放在心上,随意地一指旁边的椅子:“先坐吧。”
顾清晗拱手示意,坐下后取出丁才英的信。
师爷过来接了,拆开后把信纸举着给赵县令看。
赵县令只看了几行字就变了脸色,劈手把信夺了过来,睁大眼睛从上到下通读了一遍,噗通一声跪下了:“下官不知道顾爵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公侯伯子男,国公是仅次于王爵之下的超品爵位,整个启朝只有两位。
顾清晗微笑着扶他:“赵县令不必多礼,贸然叨扰,是我失礼了才是。”
赵县令擦擦汗起身,完全没想到顾清晗这种身份的的朝中勋贵竟如此平易近人。
顾清晗示意他坐,赵县令便小心翼翼坐下了,像个小媳妇一样低着头,明明是在他自己的衙门里,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他还从来没有接待过这么高品级的官员。
顾清晗看他如此拘谨,只好温和道:“我此来没什么公事,只是想在贵县游览一番,另外还有些小事想要请赵县令帮个忙。”
赵县令立刻拍着胖墩墩地胸脯道:“顾爵爷有何事要办,只管吩咐下官,下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倒也不用你上刀山下火海,”顾清晗笑着摆手:“想必赵县令也该知道,本官去年尚了五公主,夫妻恩爱和睦。今次因公事到南省,路过贵县,本官一时起了些玩心,好奇五公主昔日旧事,不知她当年是如何过的。”
赵县令听到是为了这样一件小事,立刻舒了一口气:“这有何难,下官衙门里皂班衙役罗老三家的婆娘也在街上做买卖,当初跟五公主摊子相连,两人颇为熟识,顾爵爷若是想知道什么,叫她来问问就知道。”
李大娘被人带进来跪下,她看了一眼顾清晗,认出是早间在小瑜摊子前站过的那人,有点惊讶。
赵县令板着脸道:“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不得隐瞒,知道了吗?”
李大娘来之前已经听她男人罗老三说过了,是外地来了个官爷想打听小瑜当年的事情,她看了一眼赵县令为难道:“县太爷,并非民妇有意相瞒,您忘记了么,当初京城的官爷们把小……公主接走的时候,曾经交代过咱们,不许私下议论公主的往事,县太爷不是也把咱们几个叫进来训诫过么?”
“我那是怕你们胡说八道嚼舌根,才不许你们跟别人言语的,”赵县令指着顾清晗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李大娘摇摇头,又点点头。
见赵县令皱着眉头,李大娘赶紧解释道:“上午见过了,这位官爷姓顾。”
顾清晗笑容和煦:“我姓顾,名清晗,是五公主的驸马。”
李大娘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小瑜男人啊!”
赵县令闻言脸一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休要胡言乱语,注意言行举止!”
顾清晗却并没有生气,相反,他觉得民间夫妻之间的这种称呼听起来虽然粗鲁了些,却十分有趣:“无妨的,我就是五公主的男人,你坐下答话罢。”
“啧啧,”李大娘上上下下打量了顾清晗几眼,觉得这位顾官爷长得可真俊,便是比起当年的卫公子也毫不逊色,那手指头干净细滑,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人,家境肯定很不寻常,她唏嘘道:“小……公主总算是熬出来了。”
顾清晗态度和蔼,李大娘胆子也大了起来,她把天瑜过去那些事情,细细说给顾清晗听。
赵县令见顾清晗听得十分认真,脸上没有一丝厌烦,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便亲自给李大娘端上了茶水:“你好好讲,讲的好本官重重赏你。”
李大娘更加来劲了,事无巨细,把所有能想到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但是唯独略过了卫怀瑾的部分。
她是个市井间的买卖人,生意人自然有生意人的精明,既然顾清晗是小瑜的男人,哪些话能说给他听,哪些话不能说给他听,李大娘心里掂量得清清楚楚。
尽管小瑜走后再没有回来过,也没有帮衬过他们这帮穷相识,李大娘却并没有责怪过小瑜。
想必她是有为难之处吧。
都说大户人家难做好人,皇帝家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大户人家。小瑜一个乡下野丫头,当初刚来县城的时候都受人排挤,到皇宫的日子哪有那么好过。
像顾清晗这样含着金汤匙出身,锦衣玉食长大的人,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接触到的底层穷人真实的生活。今天,在李大娘的讲述中,他终于直面了天瑜的过去,心痛来的措不及防。
她当时承受的贫穷和苦难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人会变成怎样的人,并不是一朝一夕成就的,天瑜经历过的事情,受过的伤痛,往日岁月里的点点滴滴都藏在她心里,最终使她成为这样的人。
顾清晗曾经厌恶天瑜,她无休止的哭闹争吵让他的生活变得无比糟糕,他苦于无法摆脱她。
突然有一天,当她不再张牙舞爪面目狰狞了,这段混乱的婚姻总算渐渐平静下来,他无奈地说服自己接受了她。
现在,顾清晗放下成见去试着了解天瑜的往事,才发现这个姑娘一生命途多舛,她挣扎着、坚持着、苦熬着……才勉强挨到今天。
顾清晗开始疯狂的想念天瑜,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回京城去找天瑜。
他想见她,不是因为她名义上是他的妻子,是因为他心里真的喜欢她,他想对她好,想疼她一辈子。
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确定了心意。
原来他是如此心疼她。
生命中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牵挂过一个人,只恨自己出现在她生命中太晚,恨不得她当初吃过的苦,他都帮她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