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娘一眼瞧见小瑜站在街口, 隔着老远就大喊起来:“转头, 小瑜快转头, 去衙门后大街, 快去, 帮我也占个好位置!”
小瑜虽然懵懂, 但她知道李大娘的男人在县衙做衙役,素来是这条街上消息最灵通的,当下也顾不上多想,二话不说调转车头就往衙门后大街狂奔,独轮车推着虽然累, 好在县城都是平坦的石板路, 她跑得飞快。www.xinghuozuowen.com
小瑜一口气跑到了县衙后门边上, 她竟然是第一个,那里早有衙役指挥:“往东去,往东去!十丈开外,枣树为界限, 地上有画好的摊位线,先到先得!”
小瑜大喜, 她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据传闻, 上头府里要来大官儿巡查巫阳县,县太爷嫌他们这些摊贩在衙门前大街做买卖弄得到处脏乱差,每日都有为了抢摊点打起来的事情。所以派衙役来赶过他们几次,结果小贩子们推着车在县城里遍地开花,更脏更乱更差了。
照今日这情形看, 县太爷应该是决定给他们圈出一片地方,从今以后固定摊位了。
小瑜高兴极了,她拉着车就冲到了街头,把独轮车一横,立在第一个和第二个摊位中间。
维持秩序的衙役大声吼她:“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选哪一个的。”
小瑜双手合十好声好气地祈求:“大老爷,我帮卖牛肉的李大娘留个位置,您行行好。”
说话间李大娘到了,气喘吁吁:“我是皂班罗老三的婆娘,她是给我占的。”
衙役见是同班伙计的家属,便不说什么,走了。
小瑜把独轮车往里一拽:“大娘,甲字号给你!”
摊贩们陆陆续续都被赶过来,抢到好位置的兴高采烈,被挤到末尾的唉声叹气。
衙役们拎着铜锣,一边敲一边大声喊着:“县太爷有令,从今而后固定摊位,尔等不许越线,不许出摊,不许串位,违者杖责二十!”
占了头号摊位李大娘自然是最高兴的:“小瑜你不愧是小鱼,游得贼拉快!今儿多亏你。”
小瑜也高兴:“多亏李大娘才对。”
李大娘把马腿架子从车上拽下来,架上一根横木,手上没闲着,嘴里也没闲着:“换了地方买菜的不习惯,今天生意估计不会咋好。”
“过两天大家习惯了就好了。”
小瑜欢欢喜喜地整理自己的摊位,她从今往后再也不用怕起晚了没有好位置了,这无论如何算是一件好事,怪不得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小瑜的摊子好收拾,剁成几片摆开就行,卖牛肉的一般都是一条一条挂在钩子上卖,小瑜忙完了自己的就过来替李大娘搭把手,她抬起胳膊挂肉的时候,李大娘一眼看见她的脸不对:“丫头,你这脸咋了,又青又紫的。”
小瑜笑了笑:“青紫了么?家里没镜子,我以为只是肿了呢,昨天晚上车轮咯石头了,摔了个狗啃泥!”
李大娘唏嘘了一句:“啧啧啧,这么俊的小脸蛋破相了可怎么着,你往后小心些。”
小瑜无所谓地笑笑:“什么破相不破相的,长得俊又不能当饭吃。”
要是能选,小瑜想长成桃花那样,桃花长得像黄大娘,一脸福相,而且身材魁梧劲儿大,她每次见桃花姐和铁牛哥一起扛东西抬东西的时候,都很羡慕。
要是像桃花姐那样有力气,昨天也不至于吃大亏。
买菜的人渐渐多起来,两人各自忙开了。
一天就这样忙叨叨地过去了,到了傍晚,买杂货的人多起来,季五嫂摊子上了几个姑娘选胭脂香粉,她那三四岁的儿子蛋蛋却闹个不停,她对着儿子胖嘟嘟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去,找小瑜姐玩儿去,娘挣了钱给你买糖葫芦。”
老黄头连忙拔下来一根递给了蛋蛋,嘿嘿一笑:“可不能哄娃儿。”
蛋蛋吸着鼻涕牛,笑眯眯地举着糖葫芦扑进了小瑜怀里。
季五嫂白了老黄头一眼:“腿脚不行,顺杆爬的倒是快!”
正说话间,她打眼看见一个年轻女子挎着篮子袅袅娜娜走过来,连忙热情地招呼她:“碧莲姑娘出来采买呀。”
被唤做碧莲的姑娘丹凤眼一挑,淡淡瞧了她一眼,勉强笑了笑算作打招呼。
季五嫂笑逐颜开绕出摊位:“碧莲姑娘,我男人上旬去巫威府送镖,听他讲省城的小姐们如今都时兴用香叶红的胭脂、锦葵红的口脂,货可抢手了,不提前定都进不到,他托了熟人拢共就进了两三套回来,我给您留着一套呢。”
季五嫂的男人在镖局做镖师,一个月总要去省城巫威府两三回,会顺道替她进货回来,所以季五嫂摊子上的胭脂水粉簪花帕子之类的东西,总是新鲜样式,虽说比不上铺子里的高档,胜在物美价廉,一向是这条街上生意最好的。
这位碧莲姑娘,也曾在她摊子上买过几回,出手相当大方。
碧莲瞧着季五嫂衣襟上满是孩子的鼻涕印,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她极怕季五嫂弄脏了自己身上的衣裙,轻飘飘道:“你有心了,可我用不着了,前几日我家公子从省城回来,替我带了春霖坊的胭脂香粉呢。”
说完挺直脊背,骄傲地走了。
摊子上围着正在挑拣胭脂水粉的几个小姑娘齐齐回头看这位碧莲姑娘,眼里都是羡慕。
巫威府春霖坊的香粉,名噪京华、香盖天下,乃是皇宫贡品,寻常百姓家女孩子是绝计用不起的。
季五嫂失落地回了摊子,一个姑娘试探着问她:“五嫂子,你既卖不出去了,不如把那套便宜些卖给我呀?”
她身边的小姐妹笑嘻嘻道:“菊叶呀,我劝你别买,那锦葵红的口脂须得面皮极白嫩才能用,你回家把脸捂白些再来。”
碧莲走出不远,目光微妙地闪动了一下,她回头对季五嫂道:“既然那颜色衬我,那我要了,你回头包好给我送到府里来。”
“好嘞。”季五嫂从货箱里翻出两只小小锦盒,忙不迭地走了。
“菊叶呀,下回让你五哥给你捎个初荷红的口脂来,那个色儿配你,显白,到时候嫂子给你算便宜些。”
临走又交待小瑜帮她照看一下摊子。
小瑜从小在乡下长大,家里又穷,根本不懂什么胭脂香粉口脂之类的,她听得有趣,瞧见季五嫂去了旁边的县太爷衙门,便好奇地问了李大娘:“刚才那是县太爷家的大小姐么?”
菊叶听了这一句,想着刚才碧莲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个伺候人的丫鬟罢了,弄得自己跟小姐似的。”
李大娘凑过来:“呦,那可不是普通丫鬟,那可是县太爷家独苗小衙内的贴身丫鬟。我听说呀,这个碧莲模样好,鹅蛋脸柳叶眉,一看就是富贵相,所以王太太是打算收她做通房的,生了儿子人家就是姨娘。”
李大娘说着打量了一下天瑜,惋惜道:“啧啧,说起来咱们小瑜这模样瞧着也是福寿双全,要是能进县衙们里当个丫鬟,说不定也能被王太太瞧上,将来给小衙内当个妾室,不比风吹雨打卖肉强。”
菊叶闻言打量了小瑜一眼,虽然脸上带伤,模样果然标致,她皱着眉想,这些丫头片子都怎么长的,一个比一个狐媚。
再想想那位可望不可及的小衙内,菊叶心里带气,手上也不挑了:“得了吧,她要是福寿双全,能把爹娘都克死了,王太太能瞧上她才奇了怪。”
说罢扭头回了自家的茶叶铺子里。
“哎,菊叶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李大娘安慰小瑜:“你别往心里去,她这人说话就是这样……王太太可是京城大官人家的小姐,人家襟怀大着呢。”
蛋蛋眯着眼睛睡着了,小瑜把他手里的糖葫芦插在车上的木板缝里,打横抱着哄他,笑着摇头道:“没关系,反正我也没打算给人家做使唤丫头,也不做妾,卖肉养活自己没什么不好的。”
李大娘捏捏蛋蛋肉嘟嘟小脸,想起一件事儿来:“城隍庙前些日子翻修了你知道吧,昨天不是庙会么,我家老罗去维持秩序,听庙祝说,要把后面那些空着的老僧舍租出去,附近不少人家租了来当柴房之类。租金一个月才一百文,要是三间一起租还能便宜,九十文,我打算住两间来当坐牛栏,不如你也租一间呗,咱俩加起来正好三间。”
小瑜低声道:“九十文一个月啊,也不便宜呢。”
“我晓得,你是要多一笔支出,但是住在县里你就可以晚些收摊,等到夏天来了,你还能摆个夜市,那这钱不就挣回来了么。”
小瑜有些心动,若是租了屋,她就不用每天来回一两个时辰了,也就不用再害怕发生昨天晚上那种事情了。
李大娘瞧她心思活动了,又接着劝:“到时候我让你老罗叔跟庙祝说说,替你挑一间不漏雨的,再把墙上的破洞给补一补,那住着多舒坦呢。”
小瑜抬头,目光落在了面前的猪肉上,这下她只能拒绝了:“李大娘,住县里好是好,可我每日还是要去城关镇拉猪肉的。”
李大娘也想到了:“对哦,忘了这茬儿。”
“其实县城西边也有家屠户,这街上别的卖肉的都是从他家兑的。”说完她自己摇头了,悄声道:“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他家总去乡下收老母猪来宰,吃着不如汤屠户家的香。”
小瑜怀里的蛋蛋咕扭了一下,嘴里叫了一声娘,小瑜拍了拍哄他。孩子还小,睡着了不知道自己在谁怀里,努着嘴往小瑜胸前拱了一下,想找奶吃。
小瑜腾得脸红了,抱着孩子站了起来。
李大娘哈哈大笑:“来吧,给我吧。”
小瑜出了摊子,踮起脚尖朝县衙后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五嫂子怎么去了这么半天也不回来。”
县衙后门此刻停了一辆双驾马车,前头另有一匹红鬃骏马,身姿矫健的少年映着夕阳的光,从马上一跃而下,小瑜忽然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卫怀静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下人,亲自从马车后面拿了车凳摆好,搀扶着王太太下了马车。
王太太提着裙裾下来,理了理衣裳,朝东边的街市瞧了一眼,笑道:“你爹动作倒是快。”
见儿子不明所以,王太太解释了一句:“过两天梁知府要过来巡查,娘觉得这些小贩子摆在县衙前街不像话,让你爹给他们新找个地方。”
“换在这里确实整洁,但是恐怕要扰母亲清净了。”
王太太瞧旁边不少路过的百姓正看向自己,便微笑着对儿子道:“这些摊贩要过活,他们出来做买卖也方便老百姓过日子。你爹毕竟是县里的父母官,他为百姓生计殚精竭虑,娘受些吵闹有何妨。”
她身形富态,肌肤白腻,一望而知是一生长在富贵家的女子,笑起来的时候看起来像庙里的菩萨一样慈眉善目。
巫阳县令卫达礼初任县丞,后升任县令,在本县为官好几年了,县里百姓都知道县太爷家是本省首富,压根并不缺钱,一直廉洁奉公、秉公办事,还常常自掏腰包造桥修路,所以对他评价颇好。
听见王太太这番话后,附近的百姓感动了,原来县太爷家的太太也这般体恤下民啊,有不少人开始朝着王太太拱手作揖。
卫怀静抬眼随意扫了那边街市一眼,目光恰好落在靠着肉摊发呆的小瑜身上,他一怔,这不是昨夜那个小姑娘么。
小瑜也在瞪大了眼睛仔细瞧他,她觉得这人像是昨天夜里救自己的那一个,但是当时光线昏暗,她又害怕得厉害,没看清对方的脸面,因而并不能十分确定。
两人目光对视的一瞬间,小瑜忽然想起自己破相了,她连忙抬头捂脸,手刚抚上脸想起来捂错了,又慌忙换着捂另一边。
这姑娘惊慌无措的样子,像一只受惊的小山雀,让卫怀静觉得有些傻,他垂下眼睫勾起嘴角,脸上有浅浅的笑意。
王太太和卫怀静进去了。
季五嫂这才跑回来,把睡着的蛋蛋接过来,对着李大娘和小瑜迭声道谢:“哎呀,哪晓得正遇上县太爷家太太回来,我躲门后半天不敢出来,真是麻烦了。”
说完摇着头艳羡道:“我刚才离得近,那王太太皮肤就跟细瓷似的,哪像快四十的女人,你说人家咋投的胎。”
“打着灯笼投的呗。”李大娘看完了热闹,一屁股坐回马扎子上:“听说是京城什么伯爵家的小姐呢,真是命好。咱们县太爷家里算有权有势了吧,娶了她,连姨太太都不敢纳,啧啧。”
京城贵女啊,是她们这种乡间小民一辈子羡慕不来的身份。
小瑜静静地听了半天,她们只顾着说王太太,就咬了唇轻声问:“旁边那个是谁?”
“旁边哪个?”季五嫂拍着儿子的后背哄睡:“哦,你说县太爷家的小衙内啊,那说起来可就更让人羡慕了,真不知道人家怎么能生出这么上进的儿子。”
说话间菊叶从铺子里奔出来,手上的梳子还没来得及放下:“刚才是卫公子回来了吗?”
季五嫂回头看她笑:“你来晚了一步,卫公子已经进去了。”
菊叶噘着嘴回去了。
季五嫂答了菊叶再看小瑜,有些奇怪了:“你怎么连他也不知道,县城里的大姑娘哪个不晓得卫公子。”
小瑜捂着自己青紫肿胀的半边脸:“因为我是乡下的野丫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