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膝下有黄金,朔风跟随在裴祁暮身边多年,萧九衿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卑微的时候。
然而,朔风的话却让萧九衿浑身一震 。他说什么,祁暮的身子难不成竟然亏空成这样了吗?
鼻尖一阵酸意,萧九衿颤颤巍巍走了上前。她怔怔地问道:“祁暮到底怎么了?”
她还记得,裴祁暮患有眼疾。可他身子还是硬朗的。然而朔风却说,要她救她家的世子爷。
朔风为人沉稳,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想来定然不会来求助她。裴祁暮定然不准朔风找寻萧九衿,而这一回,朔风光明正大地跑进仁惠堂。
这只有一种可能,裴祁暮许是危在旦夕。
朔风强忍着泪水,缓缓开口道:“世子爷怕是快不行了!属下找寻了全京城最好的大夫,然而只得到回天乏术这四个字。”
回天乏术?不知何时刮起了一阵微凉的秋风,秋风阵阵,将仁惠堂败落的海棠花吹落下来。
明明是一阵微风,可吹在萧九衿瘦弱的身上却如同巨大的狂风一般。险些将她掀翻在地,所幸她扶着案几,这才站稳。
她看向朔风,素来平静的脸上此时竟焦急不已。他是裴祁暮的心腹,不过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会来找他。
在听到朔风口中的回天乏术四个字的时候,萧九衿全身的力气如同黄沙一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流逝,而又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和第一世的时候亲眼看到姑母离去的时候一样,甚至还要疼上几分。
清冷的月光不知何时洒在仁惠堂庭院那枯黄的海棠树上 ,明明是撒上了一层银霜,但不知为何竟然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
“郡主医术高超,说不定能让世子爷起死回生!”朔风哽咽道。
哪怕世子爷再三交代,莫要给安乐郡主找麻烦。然而这一回,朔风却不得不这么做。
裴祁暮于朔风而言,是主子,更是兄弟。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兄弟就这般离去。
哪怕要背弃主子的诺言,朔风也无怨无悔。
朔风如今才明白,为何世子爷并不用外面的药。原来他早就知晓自己的身子,哪怕是华佗再世也是无济于事。
北方战事频频,他就说他家世子爷怎么会不管不顾。殊不知,他已然到了油尽灯枯之时,有心也无力。
一阵寒意自萧九衿身上生出,她蓦然间想起了玉掌柜的话:“裴公子逆天改命,今时今日,运势已然用尽 。”
他本是威风堂堂的将军,保家卫国,英勇无畏。他们也算一同长大,萧九衿如何不知晓,他的心愿。
他想要看到天下太平,他想要让裴府在大璃朝中站稳脚跟,他想要同他的兄弟们一起建立丰功伟业。
然而,这一回,他却做不到了。
回天乏术四个字刻在萧九衿的心上,每想到一回,满是伤痕的心便又多了几道新的伤痕。
那些曾因着裴祁暮而抚平的心伤,也因为回天乏术这四个字而再度撕裂,鲜血淋淋。
萧九衿脑海中全然被回天乏术四个字给占据。她想起他们相处的时候,想起他的笑,想起他们的甜蜜过往。
哪怕那时候,他有意疏远她。可萧九衿也从来没有因为他的疏离,而恨上他。
他是她的微光,是她在身处绝境之时唯一的希望,是浩渺天地中唯一的指望。
从前,她只在话本中看到男女主死生不得相见的苦楚。这一回,一种宿命感悄然涌上萧九衿心头。
朔风骑马骑得飞快,所幸因着天虎教的原因。长宁街人烟稀少,走了无数回去裴府的路。
而这一回,却比先前的还要久。哪怕马车外朔风挥动的马鞭飞快,马儿吃痛,也跑得飞快。
然而,这短短的路程,竟然会这般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裴府。萧九衿踉踉跄跄地跑进裴府,走去她心心念念的青竹阁。
青竹阁外,许久未见到的裴牧双眸通红。一向严肃的脸也因着裴祁暮的病情而柔和了些许。
还没有走进青竹阁,便听到屋内人们的哭声。哭声陆陆续续,让萧九衿的心愈发悬着。
来的时候,她想过无数次。或许是因为朔风找的大夫是庸医,这才会让说出回天乏术这几个字。
又或者是因为裴祁暮生怕她生他的气,这才联合朔风说出这样的话,目的就是让萧九衿回裴府,不再生他的气。
青竹阁内灯火通红,断断续续的哭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她最是熟悉的少年,身着一身白衣有气无力地躺在塌上。
床边,围着他的好友。众人见到萧九衿的到来,心中仍燃起新的希望。
她是萧神医的孙女,或许她就是有着通天的本领。
众人很是识趣,为萧九衿让出了一条道。随着她的脚步愈发近,她的所熟悉的少年面孔愈发清晰。
许是闻到她身上沾染的宁神香,裴祁暮缓缓地抬了抬眼皮。他冰凉的手被萧九衿牵着,裴祁暮这才安心,他心心念念的人儿当真回来了。
他多么渴望,再陪在她身边。不,哪怕是隔着远远望她一眼 ,裴祁暮都觉得心满意足。然而,这个小小的心愿也成为了一种奢望。
先前还是半瞎的眼睛,如今什么也看不见,唯有黑压压的一片。裴祁暮感受着萧九衿的气息,将头偏向萧九衿那一边,从苍白的唇边用力挤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想要用这笑安慰她,然而这笑却转瞬即逝,一股腥甜的味道从腹腔倾泻而出。随即而来的是止不住的咳。
像是要将体内的五脏六腑全然咳出来一般,鲜红的液体自裴祁暮口中流出,滴落在萧九衿的手上。
温热粘腻的液体沾染在萧九衿白皙娇小的手掌上,似是妖冶的花一般,开得极盛。
“棠棠,你怎么来了?”裴祁暮笑着道,洁白的牙齿上因着鲜血变得鲜红可怖。
临终之时,裴祁暮再也无法对他爱慕许久,渴望捧在手心的少女恶言相向。
这一刻的温存,是他梦寐以求许久的。哪怕只有这短短的一瞬间,他也心满意足了。
少年丰朗俊貌的面容苍白,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滚烫的泪花滴落在裴祁暮的脸上,他很想将他的心尖人拥入怀中。想要安慰她,让她不要难过。
然而,一种巨大的疼痛却让他不能这么做。这些日子对她恶语相向,每每说出一句,便让他的心痛上一分。
事到如今,到底还是瞒不住她。他本想着,待他去了以后。她还好好的活着,这样他也安心了。
可她甚是聪慧,他也是要赶她走,将她逐出自己的世界。她便越是猜出些许。
他只恨,自己招惹了她,却不能陪伴她一生一世。
然而,他却并不后悔。与她相处的过往时候,已然化作蜜糖融入他的五脏六腑。他只是怕,他走了以后,他的心尖人以后该如何自处。
不过想起了青竹阁满院新栽植的花草,裴祁暮倒有些许宽慰。云海大师曾说,他杀意太重,会牵连身边人。
如今,他栽植了满院的花草,想要定然能洗清他的罪孽。届时,他去了以后 ,那些花草也算是他种的福泽,定然会伴随棠棠左右。
他的心声传来时,萧九衿更是受宠若惊。都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想着她。他当真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如若不是以为她,或许他还是和从前一般意气风发罢了。然而因为他,他却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一种愧疚感涌上心头,并自心间游走在四肢百骸。萧九衿把手搭在少年清瘦的手腕上,只见他脉象微弱,果然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江南水患以后,萧九衿曾为许多难民们义诊。然而,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的脉搏竟然和死人差不多。
所以 ,他是一早便知晓了自己的结局吗?
“祁暮,你放心!我定然不会让你这般去了的!”萧九衿眸光坚定,宽慰道。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裴祁暮似是知道萧九衿想要干什么。
手上的温热被抽离,只听见少女转身离去而发出的身影。在一众人的注视下,萧九衿朝门外飞快地跑去。
裴祁暮想要制止她,然而却慢了一步。
云梦泽在九龙山上,乌云已然将明月遮蔽。九龙山地势险要,前方黑暗无比,萧九衿在爬上九龙山上的时候,不知摔了多少回。
当看到山顶上亮着灯火的时候,萧九衿也顾不上身上的伤痕。九龙山上荆棘密布,萧九衿手无寸铁,只要用双手亲自将荆棘拨开,只为能快点到达山顶。
荆棘锐利,将萧九衿身上刺得体无完肤。身上的衣裳,也因着荆棘的阻拦而破碎不已。
黑暗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 。沾染了鲜血的荆棘似乎在一瞬间生长得愈发茂盛,萧九衿的手已然是伤痕累累 。
不知过了多久,这总算开了一条道路。萧九衿愈是心急,山顶的云梦泽便愈是遥远。
崎岖的道路艰险无比,稍不留神,萧九衿就要掉落山崖,摔个粉身碎骨。只是,心中的渴望到底战胜了她的恐惧,她紧紧贴着山,终于如愿到达云梦泽门口。
曼珠早早得了玉掌柜的吩咐,早就在门口等着萧九衿 。见到萧九衿的时候,她遍体鳞伤,与前几日看到光鲜亮丽的少女截然不同。
曼珠压下满腹的疑问,然而还没有开口,面前鲜血淋淋的少女便扑向她,说道:“玉掌柜可在里面?我愿用我的命换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