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要留疤了,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方婳离去的方向,他从未想过原以为能断得干干净净的那个人,竟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走出院落,灵空寺的一切对方婳来说都是陌生的,偶尔有路过的小沙弥与她见礼。方才真真是吓到她了,若不是袁逸礼拦着,怕袁逸轩真的会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来。
方婳不自觉地收紧了手指。
咝——
手指勉强发力,掌心的伤竟又裂开了。现在身上没带药,只得回宫再说,方婳加快了步子出去,未曾想迎面却见了华年成走来,她不免愣住,倒是华年成笑着叫她:“方姑娘。”
他还是习惯这样叫她,一如他们都还在白马寺的时候。
见他手中端着药盏,方婳低声问:“是他的药吗?”
华年成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在方婳的手上,吃惊地问:“手受伤了?”
方婳下意识地往身后一藏,低语道:“没什么。”
华年成却道:“你稍等,药房有药。”他说着,将手中的药盏递给方婳,见方婳不接,他只得搁在一侧的地上,道,“你等我一下。”
“华伯伯……”她叫他,他走得飞快,方婳的心瞬间就暖了。
四下无人,她小心端起燕修的药,又偷偷尝一口,一如既往的苦,她忽而就笑了,好似偷喝他的药是件令人多么快乐的事。
华年成回来重新替她上了药,又换了纱布,这才道:“我听元白说你来寺里弹琴了?手伤成这样可弹不得。”
她低下头,轻声道:“是为了袁将军,我知道他记挂着公主放不下,又执意要离开长安,怕日后也难有机会来这里,所以才执意要给他弹一曲。”
华年成一阵叹息,她又问:“师叔……好吗?”
他摇头:“太皇太后寿辰从宫里出来后,他似总有心事,夜里时常难以入眠,他便会起来作画。他的病最忌讳劳累,我劝他,他也不听。”
方婳勉强笑道:“是因为昭仪娘娘吗?他知她怀孕了吗?”
“怎会不知?”华年成黯然道,“皇上有心要他知道的事……”
“他可有说什么?”
“没有。”
方婳笑一笑,道:“你回去告诉他,昭仪娘娘现在很好,叫他不必挂心。我该回了。”
“方姑娘。”华年成叫住了她,动了唇,似乎是要说什么,可转至舌尖,他又改变了主意,“在宫里自己当心。”
“谢谢华伯伯,我会的。”她冲他灿烂一笑,俏皮如当年。
华年成低头看一眼手中的药,王爷的药每一碗都是他亲力亲为的,哪怕是少上一丁点他也瞧得出来。他蓦地又抬眸朝离去的女子望了一眼,忍不住喟叹一声,当年的坏习惯,她竟一点没变。
只是,好多人好多事,却都变了。
端着药回去,元白坐在梨树下,握着手中精巧的匕首正细细地擦拭着。华年成没说话,径直去了燕修的房间。
他喝了口药,微微蹙眉道:“怎去了那么久?”药都凉了。
华年成低语道:“在路上遇见了方姑娘,她的手受了伤,所以……”华年成的话未说完,燕修突然咳嗽起来,他忙上前替他抚着背,识趣地转了话题,“昭仪娘娘一切安好,您不必挂心。”
燕修微微一怔,良久良久,才见他缓缓捂上心口,竟是幽幽地道了句:“华年成,你听说过换心术吗?”
华年成的脸色大变,却见他将剩下的药喝完,起了身道:“我出去走走。”
“王爷……”
“我会让元白跟着。”
方婳回宫复命时,正值傅云和扶着宫女的手从紫宸殿出来,她竟不知他们下了那么久的棋。
她行了礼,听傅云和笑着道:“皇上心里是有方典正的,我也会适时替你美言几句。”
她低头道:“美人说笑了,奴婢容貌丑陋,入不了皇上的金眼。”
傅云和微微一笑,道:“进去,皇上正等你呢。”
方婳入内时,玉策正换了新茶给燕淇,他单披一件金缕翔龙御袍站在窗口,斜睨了方婳一眼,缓声道:“玉策告诉朕你的手伤了?怎不说?”
方婳从容道:“小伤而已,不碍事,多谢皇上惦念。”
他点点头:“如何,袁将军可满意?”
“是,不过……”她顿一顿,鼓起勇气道,“将军差点伤了九王爷。”
“哦?”他转身朝她看来,随即笑道,“他还说有分寸,却原来也差点做出不理智的事。”
又在内室简短地说了几句,方婳便告退出来。
独自走在回尚宫局的路上,方婳的眉心紧拧,她说袁逸轩差点伤了燕修的时候,皇上的言语里带着淡淡的惋惜,却没有惊讶……这便说明他一早就知悉这个消息了。她的心沉了几分,今日与她一起从宫里出去的宫人们全都在灵空寺外候着,燕淇还派了别的人前往吗?为什么?是不信她吗?
不,她随即又否认,也许是袁逸礼传回的消息呢?他们袁家与皇上的关系,她又不会不清楚。
“方典正。”
方婳猛地回头,见霁月从一侧小跑着过来,笑着道:“我正要去尚宫局找你呢,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我们娘娘想见你。”
暮色映着西边天空美如壁画,御花园的亭子里,女子华丽的身影隐在轻纱帷幔后若隐若现。
方婳已多日不见她,今日再见,只觉得面前女子娇艳似花,盛装之下,已然是昭仪娘娘的风采了。
楚姜婉邀她坐下,屏退左右,这才道:“本宫今日找你来,是为两件事,一来是谢谢方典正,若没有你,本宫怕早就死了,现在想来,那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奴婢不敢。”方婳低下头。
面前女子笑了笑,忽而又道:“这二件事自然也与方典正有关,本宫已细细打听过你与妩婉仪的关系,更理解当日你出手相助的心情。是以本宫今日请你离来,有一事想你帮忙。”
方婳静静听着,心中有种不安弥漫开来。
楚姜婉继续道:“你乃方家嫡出,却比不上一个庶出女儿,心中不快亦属常情。本宫,也不喜欢妩婉仪。”她从袖中取出一支珠钗搁在石桌上,话语略冷,“本宫有孕以来,各宫嫔妃都纷纷送来贺礼,这便是妩婉仪送的玛瑙珍珠钗。”
方婳的眸光不觉瑟缩,果真听楚姜婉道:“当日她便想以一直玉簪嫁祸于本宫,今日本宫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如今方典正在皇上眼里的地位,多少宫人想要巴结你,你去司药房弄点麝香而不被人发现应该不是难事?”
方婳不免起了身,淡淡道:“奴婢只是一个奴婢,娘娘宫里那么多人,何必要奴婢去做?”
她的神色谨慎:“本宫不敢全信他们。”
方婳笑了:“娘娘却敢信奴婢?”
“因为你同本宫一样恨妩婉仪!”她更恨方娬差点要了燕修的命,这个仇,她楚姜婉记着,一直深深地记在心里!
“奴婢不做。”方婳蓦地跪下,从容拒绝。
楚姜婉美丽的眸子徐徐撑大,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之人,脱口道:“你以为那次玉簪的事她不知是你帮了本宫吗?你以为她会放过你?与其坐以待毙,为何不能与本宫联手?”
她仍是低着头,从容不迫地道:“奴婢不会做的,今日娘娘说的话奴婢没有听过,娘娘也不必再说,您若是没有别的事,奴婢告退。”她起身朝楚姜婉福了身子转身。
“方典正!”身后女子音色犀利,带着寸寸的寒,“你就不怕本宫为求自保对付你吗?”
方婳的步子停住,她微微侧脸,笑道:“娘娘请便。”
她的确恨方娬,却不会与楚姜婉同流合污,她若想对付她,只管放马过来,她不惧也不会退缩。
楚姜婉愣愣地看着那抹身影离去,她拽着帕子的手狠狠地收紧,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婳会拒绝她,她真是看不透她了。
翌日方婳从白素碧房里出来,远远看见袁逸轩站在长廊尽头,似在与什么人说话,她迟疑了下仍是抬步往前,她叫他:“袁将军。”
他猛地回神,笑着道:“我正要找你。”
“找奴婢?”
“是为昨日之事道歉的。”他态度诚恳地说。
方婳抿唇便笑,“您不必道歉。”她往前几步,目光看向拐角的另一边,那里空荡荡的,只剩另一条冗长的回廊,哪里有什么人?她却回头问,“您方才跟谁在说话吗?”
“没有。”他面色依旧,“正是来找你,就见你出来了。你没生气便好,很感谢你替本将军弹奏的《凤求凰》,本将军会铭记于心。”
方婳悄然掩起眸中疑惑,低头道:“将军言重。”
他点点头,未打算逗留,转了身道:“本将军今日入宫是跟皇上请辞的,明日便启程回沧州。”
“这么快?”方婳不免吃惊。
袁逸轩笑一笑,忽而又回头看她,道:“逸礼性情孤傲,最是不愿低头的人,对方典正,他也算破格了。”
方婳微愣,面前男子已大步离去。她却又缓缓回头,不去想他那些关于袁逸礼的话,她望着一侧空无一人的回廊出神,袁逸轩说没有人,可她怎么就看见他在和人说话呢?难道她眼花了?
“婳婳!”苏昀突然从她背后窜出来,吓得她忍不住叫出声来。苏昀眯着眼睛凑近她,“啧啧,干嘛那么紧张啊,老实交代,刚才和你说话的帅哥是哪位?”苏昀见他们说话不便打扰,就远远地看了几眼,自然也没认出那是袁逸轩。
方婳捂住胸口道:“什么帅哥,是袁将军。”
“那个毫无同情心的武夫?”苏昀不悦道,“他来找你干什么?”
方婳笑了笑道:“谢我给他弹琴呢。”
“真的假的?不会是对牛弹琴?”苏昀一下子来了精神了,“不过话说回来,他比你的老情人有趣多了?只可惜,是个严重受过感情创伤的……”她摇头晃脑,颇觉可惜的样子让方婳忍不住想笑。
二人并肩走着,苏昀又道:“袁将军倒算得上是个情圣了,你说他该不会为了公主终生不娶了?”
方婳脸上的笑容淡了,她在羡慕莹玉公主得到袁逸轩的爱的同时,又不觉对那个男子惋惜起来。
后来,听闻袁逸轩从紫宸殿出来就径直出了宫,翌日他离开长安时燕淇还亲自去送了。
听说袁将军的车队都走了好久,燕淇仍是独自一人立于城头不愿回宫。后来袁逸礼与钱成海一起劝了,才给劝回来。皇上回宫后,把所有人都赶出了紫宸殿,一个人关在里头不吃不喝了整天,连太后都给惊动了。
苏昀听闻此事时正在房内看书,她立马丢下去就去了方婳房里,啧啧道:“真是伴君如伴虎,你说皇上好端端的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方婳正缝补手中的衣服,淡淡道:“袁将军手中有兵,皇上定想留他在身边的。”
苏昀挨着方婳坐下,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皇上有心留他在长安,他心里却只有公主没有皇上,皇上虽心里有怒,可看在他手握兵权的份儿上又不好当着人家的面儿发火,便只能自己关起门来生气了,婳婳,我说得对不对?”
方婳抿唇一笑,苏昀压低了声音道:“是不是那些个王爷们都不安分呀?”
“嘘——”方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苏昀吐吐舌头,轻声道:“果然高处不胜寒,那地方坐上去简单,要坐稳可不容易呢。”她自言自语着,忽而又道,“婳婳,我饿了。”
方婳蹙眉看她:“这个点哪里还有吃的?”
苏昀笑着拉她起身道:“走,去司膳房,我很那里的人混熟了,偶尔去吃个夜宵什么的不在话下。”
方婳无奈,正巧她也觉得有些饿了,二人便悄悄出了尚宫局。
一路上苏昀还在埋怨:“其实这个定点吃饭的规矩很不合理,要吃的时候不怎么饿,可是过了那个点就没饭吃,啧啧,真该跟皇上提提意见给改一改。”
方婳摇头道:“宫人都有自己的职责,要是想用膳就用膳,想走就走,岂不都要乱套了?”
苏昀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承认:“你说的也有道理。”她垂头丧气走在前面,忽而前面有火光起来,接着是凌乱的步伐声,还有人高喊着:“那里!快追!别让人跑了!”
苏昀急着问:“发生什么事了?”她说着还想上前去看,方婳一把拉住她就往回走,得尽快回去,看这架势似乎是在抓什么人。方婳的神色凝重,这么晚了还有谁会入宫来?
“刺客!”苏昀惊声叫道。
方婳心头一震,回头的时候正见一名黑衣男子朝这里跑来,迎面与她们撞上,来人身着玄色劲装,蒙了面,只露出两只黝黑的眼睛,他手中的长剑已出鞘,月色下正泛着森冷的白光。方婳忙捂住了苏昀的嘴,黑衣男子只略一驻足,提剑往另一侧去了。后面的禁卫军越来越近了,方婳与苏昀选了另一条路匆匆折回尚宫局。
房门一关,苏昀就捂住胸口道:“吓死我了,原来还真的有刺客这种动物!婳婳,刚才我以为他一定会杀人灭口,没想到还有命回来!”
方婳却推她道:“你回房去,他们若没抓到人,马上就会有大规模的搜索。若有人问,千万别说我们晚上出去过,不然,百口莫辩了。”
苏昀忙点头:“我知道。”
一个侍卫匆忙入内,跪下道:“皇上,人……人不见了。”
“不见了?”燕淇的声音冰冷,上前一脚踢在侍卫胸口,“那还不去搜!”
“是,是……”侍卫忙出去,钱成海从内室出来,燕淇已回身:“太皇太后如何?”
钱成海低声道:“太医说太皇太后只是受了惊吓,无碍的。”
燕淇松了口气,转身拂开了珠帘入内。宫女坐在床边给太皇太后喂药,见燕淇进去,忙起身行礼。他伸手接过药盏,在床边坐下,亲自侍药,低声道:“是朕之过,叫皇祖母受惊了。”
太皇太后的脸色略显苍白,勉力笑道:“是哀家自己胆小,皇上还是回去,这种事叫下人做便是。”
他自顾低头吹凉了药将勺子递至她唇边,蹙眉道:“朕是您的孙子,理应尽孝道。今晚宫里怕不太平,朕命人去通知了母后和嫔妃们,让她们待在宫里不要出来,便不能来延禧宫探望,望皇祖母体谅。”
太皇太后点头道:“皇上有主张便好。”
给太皇太后喂完药,燕淇才起身告退,延禧宫外,留守了一百多禁卫军守着,势必连一只苍蝇也都飞不进去。
宫女落下了帐子,低声道:“方才那个刺客进来时,您瞧见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