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一拉方娬清逸的广袖,道:“小主,皇上。”
方娬举目望去,锦色蟠龙帐顶在初晨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她看一眼行进方向,低低道:“太后是该好好问问皇上了。”当日她晋升婉仪虽也是破格的,可也不比楚姜婉这般夸张,直接自从六品的美人跃居从二品昭仪,太后若还能坐得住,那就不是她了。
御驾在延宁宫外停下,钱成海上前扶了燕淇下来,他清一清嗓子道:“皇上,一会……”
“钱成海,你今年是属鹦鹉了吗?”燕淇瞥他一眼,太监劝说了一路,就怕他进去又与太后顶撞了。
钱成海憨憨一笑,道:“皇上若喜欢,奴才属什么都成。”
燕淇轻声而笑,转身时见延宁宫里有宫女迎出来。这还是落选之后容芷若初次见他,他还穿着明黄色的朝服,正与太监说笑着。那熟悉的眉目、嘴角,分明就还是她心里的那个表哥。
他的目光朝她看来,柔情里带着一抹犀利,恣意里又淌过谦和。
容芷若霎时怔住。
燕淇的眸华微微一闪,随即已笑着往前:“芷若。”他叫她,温柔似风。
容芷若这才回过神来,她的小脸一红,忙朝他福了身子:“奴婢参见皇上。”
他笑一笑,上前亲扶了她一把,随即往前道:“母后等急了吗?竟要你出来迎朕。”
“不是,奴婢是听闻外头的声音才出来的。”她跟在他身后,偷偷觎他一眼,玉珠璎珞,衬得他有些近乎妖冶的美,容芷若抿唇一笑,上天果真给了这男子世间最好的一切,给了他绝色容颜,让其笑拥天下。若是莹玉公主还在世,殊不知又该是怎样的美如天仙,容芷若的笑容微敛,低头一叹。
太后自然已闻得外头的声音,不悦地穿过珠帘出来。
燕淇行了礼,上前扶过她道:“母后这么早召见儿臣所为何事?”
太后瞧一眼容芷若,不满道:“哀家听说皇上进了楚美人为昭仪?”
燕淇微微点头,一个眼色屏退左右,这才轻言:“儿臣知母后又要数落儿臣坏了祖宗定下的规矩,可规矩不都是人定的吗?况且朕是皇帝,这改一改也没什么大不了。”
“皇上!”太后脸色一敛,话语里稍稍沉了怒。
燕淇已笑道:“她是九皇叔喜欢的女子。”
话落定音,太后的眸子略微撑大,面前之人转了身,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她,话锋一转,冷语道:“他们柳家加注在朕身上的,朕会点滴不漏还回去。”
太后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他的眸子里,再无先前半分温柔恣意,分明是刺骨的寒。她有些慌张地将杯盏搁下,落下广袖才道:“好,皇上还记得你妹妹的仇。”
他笑一笑:“一刻都不曾忘。”
华美瞳眸里,又盈盈地全是笑意,仿佛刚才那抹狠厉不是真的。太后紧张的心稍稍平复下,便转了口道:“芷若那孩子的心你也不是不知道,哀家是劝不住了……”
他点头往外:“朕去同她说。”
容芷若正与宝琴在廊下说笑,忽而见皇上出来,二人忙噤了声。
“芷若。”他立于院中浅声唤她。
宝琴识趣地告退,容芷若款步上前,见他转了身,她便跟上他的步子。燕淇再延宁宫的后花园转了一圈,听容芷若细细地说哪里又多了几株花,池子里又新添了几尾锦鲤,他低咳一声打断她的话:“朕知道这段时间要你做个宫女委屈了你。”
女子一时间愣住,她抬眸呆呆地望着他,明媚日光下,他的笑容那样清晰,她的心“扑扑”地跳动起来。
燕淇开口道:“朕已打算将你赐婚给袁向阳的二公子袁逸礼,他如今已是礼部尚书,会有锦绣前程。由朕做媒,他必不敢负你。”
她还以为他说要纳她为妃的话,没想到竟是……
容芷若的樱唇认不出颤抖,她蓦地跪下道:“奴婢不愿!”
“芷若……”
“皇上不必再说了,这辈子,奴婢铁了心要留在太后娘娘身边伺候,倘若您执意要赐婚,那奴婢唯有一死!”她低着头,说得那样拒绝。
燕淇略蹙了眉,闻得容止锦的声音传来:“那就让她一辈子做个老姑娘,皇上还不快快应下了!”燕淇抬眸,见他摇着金边折扇而来,近了,轻拉着燕淇至一边,低语道,“您还不了解她的性子?您越是逼她越是不肯,随她去,说不定哪天她自个看上了哪家公子,届时您拦也拦不住!”
燕淇的瞳眸一笑,容止锦睨了地上的女子一眼,又道:“不过她的心思您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燕淇咳嗽一声道:“朕心里有人。”
容止锦的眸子瞬间撑大,瞧见眼前之人已拂袖而去,他立马拉了容芷若一把,丢下一句“回去”,便抬步追出了延宁宫。
“皇上,皇上,您等等臣!”他跑得那叫一个快,跟在燕淇身侧便问,“您心里的人是谁?”
从未听他提过呀!
他不说话,容止锦便道:“难道真的是新封的婉昭仪?”
“是妩婉仪?傅美人?”
前前后后把后宫佳丽都数遍了,也不见燕淇动一下眉头,容止锦的心头微震,那副容颜已浮上心头,他将折扇一收,咬牙道:“不会真是方婳那个丑八怪!”
乍一听闻他这样评价方婳,燕淇的嘴角一扬,适时站住了步子。容止锦的脸立马垮了,急着道:“她那么丑怎么能配得上您呢!再说,她还是被袁逸礼扔掉的一只破鞋,您可是皇上,您那么高高在上怎么能要这样一个破烂货呢!”
燕淇笑出声来,朗朗道:“朕要去御书房听朕的皇叔们述职了,止锦,你慢慢玩。”
“哎……”容止锦尚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过御书房不是他能去的地方。他有些郁闷地转身,突然“啊”了一声。怪不得皇上叫他慢慢玩,方婳和苏昀丫头是什么时候站在那边的?虽隔得有些远,可他说得那么大声……
方婳的眉心紧蹙,苏昀气得牙齿“咯咯”响了,她们才路过就听见老远传来容止锦大骂方婳丑八怪、破鞋的声音,要不是碍于场合,她早就冲上去揍他了!
方婳拉一拉她的衣袖道:“阿昀,我们走。”
苏昀从鼻息间哼了一声出来。
片刻,容止锦果然追上来了:“方婳,苏丫头,别走那么快啊!”
苏昀狠狠剜他一眼,讽刺他道:“您心里想叫方破鞋?”
“你你……”
“你什么你,难道您也想学九王爷打奴婢二十大板吗?”容止锦的性子她摸着了,才不怕他。
容止锦推她一把,跟着方婳走进上阳行宫,道:“她笨,难道你也不明白吗?我那样说不过是不想你跟了皇上,你自个也看到了,皇上今儿封这个,明儿封那个,做他的人有什么好?”
另一边的长廊上,燕修正与一个宫女走过,方婳将目光收回,笑着道:“奴婢就是想做皇上的女人,秀女入宫,谁不想成凰成凤,奴婢也不例外!”
容止锦的脸都绿了,苏昀将他挤至一边,道:“侯爷您就一边儿凉快去,您哪能跟皇上比呀!您比皇上帅吗?您比他有钱吗?”
正说着,三人进了房间,容止锦不甘指着苏昀道:“苏丫头,你可别忘恩负义!”
苏昀回头就捡起两册书籍还给他:“您说这个吗?喏,还给您!”反正这两本她都背出来了,还就还了。
容止锦把两册书籍踩在脚底,咬牙道:“那你敢不敢把你的脸还给我!”
“哎呀!”苏昀捧住脸,叫道,“侯爷您好猥|琐,居然要奴婢把脸也给您,您不要脸,奴婢还要脸呢!”
方婳见他二人吵得起劲,摇摇头退出去。其实容止锦的苦心她又怎会不明白,指尖滑过脸颊的伤疤,这疤虽是假的,可别人就该这样看她?
丑八怪。
燕修呢?也这般看她吗?
方婳的心一沉,嗤笑怎好端端又想起了他。转过一簇花丛,竟赫然瞧见燕修就直直站在那里,身侧的宫女却不见了,她没有靠近,远远地朝他行礼。他却道:“将来你做皇上的妃子,若敢伤害她,本王会恨你!”
她握着锦帕的指尖微颤,竟是笑了:“我宁愿你恨我。”
恨便是恨了,至少他心里还记得她。
他的宫女跑来,说他要的书找着了,他接过,再不看方婳一眼便离去。
方婳苦涩一笑,转身时瞧见袁逸礼带着几个宫人朝这边走来,这个时候王爷们都去御书房述职了,袁逸礼正好可以趁机来问话。方婳巧妙地避开他,待回去时,容止锦已经走了,听苏昀的话说,他没占到便宜,好像很是郁闷的样子。
方婳没有多问,目光落在桌上的一盒药膏上,她蹙眉问:“哪里来的?”
苏昀挑挑眉:“你的老情人派人送来的。”
她对袁逸礼的称呼令方婳又好气又好笑,苏昀放下手中的医书道:“婳婳,浪子回头金不换呢,你当真不给个机会,铁了心就要皇上了?”
苏昀不答,拿起药膏就出去。
在院中站着等,袁逸礼办完事果真就回来了。烈烈日光下,女子就这样坦然站在一株金桂旁,站得有些久,她的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袁逸礼顿了顿随即往前走去,她径直过来,将手中的要给递给他。
他不接,她便搁在他身侧的石头上。
“这是……”袁逸礼才启了唇,她便抢先开口道:“若是皇上给的,您就拿去还给皇上,奴婢一介贱籍,用不得这么名贵的药。”
她的弦外音他早听出,知她已知道这是他送的药。
袁逸礼的脸色沉沉,胸口似怒似压抑,说不清的感觉。
方婳朝他福了身子转身,又道:“大人与奴婢早就一刀两断,互不相欠。”
断了吗?洛阳花会那一次,他曾以为是断了,可后来宫中再见,他曾听她被人诟病、羞辱,他心中没有快意,竟有一丝淡淡的怒。仿佛他能弃她,却不准别人辱她。他恨九王爷,便不能让他欺负她。袁逸礼自嘲一笑,也许大哥说得对,他就是小气。
半月,转瞬即逝。
王爷们述职期限一到,必须马上回到封地去。皇上却下一道圣旨,以九王爷燕修体弱,洛阳白马寺路途遥远为由,将其安置在长安城的灵空寺。
“惨了,九王爷惨了。”苏昀跟着方婳去夙锦轩的路上忍不住道。
方婳不说话,燕淇的心思再明白不过,摆明了就是不想让燕修过得太舒服。怕在白马寺消息不够灵通,若将他安置在长安,还能时不时折磨折磨他。
方婳是奉旨去夙锦轩帮忙给九王爷收拾东西的,宫人们正里外忙着,她步入内室,见他就闲坐在窗边,一手还握着书籍,目光远远望着,似在想什么事情。她一声“王爷”似惊到了他,手中的书籍“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方婳忙上前替他去捡,他亦是弯腰,冰凉指尖触及她纤细手指,他一惊,适才看到了方婳。她从容捡了书籍起身,竟发现是一本佛经。昔年在白马寺,觉明大师总叫她多看些佛经,说佛经最能让人心静。
他怕是时常要想起婉昭仪?便只能这般才能稍稍静心。
方婳收回了心思,将书搁在桌面上,低语道:“外头都已收拾妥当,奴婢来问,可否叫他们进来收拾?”
他起了身,却道:“不必。”
她知他的东西不喜别人乱碰,便道:“那奴婢……”
“王爷!”一道声音自外头传来,接着元白已冲进来。方婳回头,又见跟在他身后的华年成。
她一愣,怪不得他说不要,原来是在等他们。元白自是已瞧见她,他看她的目光永远那么不怀好意,方婳却扬了唇。
华年成吃惊道:“方姑娘?”
他分明还想再问,却听燕修淡漠道:“方典正请出去。”
所有宫人都候在外头,里头只剩元白与华年成替他收拾。方婳呆呆望着,她牵过他的手,还睡过他的床呢,没想到到头来,他身侧最亲近的,仍只是元白与华年成,丝毫没有位子留给她。
“方典正。”苏昀上前叫她,她回过神来,吩咐道:“收拾好的东西都带出去,马车在宫门口等着。”
宫人们应声下去,方婳迟疑须臾,终是转身离开。苏昀跟着她出了夙锦轩,在路边折了一根柳枝把玩着,一面道:“知道吗?在我那个世界,你这样的就叫犯贱。他心里没你,你还巴巴地凑上去,活该难受。”
方婳被她骂,却不生气,笑了笑道:“我才没有难受,我告诉他,我是要做皇妃的人,跟他的婉儿争宠呢。”
“真的?”苏昀一听浑身使劲,拉住她道,“太好了!婳婳我支持你,让那些妃子们全部变成浮云,我帮你做皇后!”
方婳瞪她一眼,低声道:“皇后的位子,皇上早就留了人了。”
苏昀的眸子一缩:“谁呀?”
“我不知道。”她只见过燕淇视若珍宝的璎珞,却从未听他提过。
后来燕修走的时候,听闻楚姜婉偷偷地去了宫门口,此事不知被谁看了去,一转身就让皇上知道了。皇上大怒,罚她在紫宸殿跪了两个时辰。
流儿断了汤药进来,见方娬喝了,才道:“小主,谁不想早早诞下龙子,您怎喝这种药?”
方娬握着帕子悄然拭去唇角的残汁,笑道:“你懂什么,眼下正是风口浪尖,我可不想跟昭仪娘娘那样时时被人盯着。”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她方娬又不是急功近利之人。
流儿恍然大悟,忙道:“小主英明!哦,奴婢听说皇上又召见方婳了。”
方娬不语,自是为了王爷们述职期间上阳行宫的事,可她隐隐觉得不妥,皇上如此接近方婳,对她来说始终是一个威胁,得想办法阻止才是。
琉璃灯光映着碧玉杯盏,莹莹透亮,燕淇低头抿一口,淡淡笑道:“坐。”
方婳敛起神色,低头道:“奴婢不敢。”
他笑出声来,指尖轻轻转着白玉棋子,道:“你在止锦面前可没什么不敢的。”
容止锦是容止锦,他能和皇上您比吗?方婳在心里小声嘀咕着。
面前男子已起了身,珠帘碰撞,环佩声动,那人已然出了内室。扑面一阵暖风袭来,方婳才见他伸手推开了东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