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冠之后,接下来的比赛便不再有悬念。在San Siro举行的最后一轮联赛里,我们以4比2战胜布雷西亚,Andriy攻入他在联赛中的第24个入球,终于得偿所愿的成为联赛最佳射手。那天San Siro举行了盛大的正式庆祝仪式,然而我却更加怀念那个战胜罗马的飘着细雨的下午时光。
赛季结束之后,我便回到了巴西,把整个欧洲足球都抛在脑后,特别提醒自己五月二十六日之后几天不要看电视报纸。于是一个多月来,大部分时光都是跟家人或者以前在San Paolo的老朋友聚在一起消磨时间。然而新赛季重新集合的日期就像破浪而来的归航般行驶得飞快,突然从朦胧中日渐清晰起来。七月初,Carolina便回学校上暑期课,我更加觉得无聊,恨不得日历赶快跳过一个星期翻到15日,好回到米兰开始训练。
真是奇怪,在米兰的时候总是想念San Paolo,而回了家,却又开始期盼赛季早点开始。敲敲自己的脑袋,难道真的是天生劳碌命么?弟弟也是,整天算着还有几天就出发。下个赛季,他就正式加入米兰青年队了。
虽然昔日拖着鼻涕整天缠着自己的Digao现在长得比自己还高,可弟弟总是弟弟,直到现在还记得他咿咿呀呀模糊而柔软地叫着Ricarrrrrredo的日子。脑海里忽然晃过另一个人某次醉酒后同样的糗态,不由得微笑起来。
“哥!没事傻笑什么?不是闷出毛病了吧?”Digao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的沙滩椅上。
“嗯?哦。太阳晒得我发昏。我们能不能找个别的娱乐?我都听到痱子爆出来的声音了。”我睁开半眯的眼睛。
“去了米兰就不能老去海边了啊。不过我的确想出来了一个更好的玩法。”Digao一边擦着头发上的水,一边蹭过来,“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看见他那象小动物一样亮闪闪的眼睛,我的头开始痛起来。我亲爱的弟弟最近那次对我露出这种表情之后三天内,我都被老妈念:怎么能带你弟弟去那种地方?!万一被那些女人看上怎么办?拜托,老妈,那是Armani新装发布酒会,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夜店。那些漂亮的模特……看的上Digao这种还一团奶气的孩子么?!
我不由得再次翻了翻白眼。“你说吧,我可不一定答应。”
“嘻嘻,这次不是坏事。妈肯定不会说的。咱们去迪斯尼玩几天吧?然后再飞米兰?上次去的时候我才8岁,什么都不记得了。”
“唔……迪斯尼……奥兰多……”我突然想起假期计划在迈阿密度假的那个人。或许可以……
“你还真是长不大,”我拍了拍热切期待中的小动物的脑袋,“好吧。就依你了。”
少年的热情总是不能低估的,两天后的正午时分,我就被拉到奥兰多迪斯尼中最大的翻滚列车前。
头大地看着入口那足足蜿蜒曲折了一百米的长龙,不由骂道,“臭小孩,这里比巴西还热,每个项目排队要排一个小时,玩才玩得了五分钟!”
Digao捂着刚被我赏了一个爆栗的额头呜呜地叫,“我怎知不怕热的人这么多。再说了,人多才热闹啊!”
“热闹个鬼。早知道我还不如躺在巴西海滩上晒着,至少不用流这么多汗。”
“哥,你暑假吃那么多,也应该减肥了。与其被Carlo魔鬼训练,不如在这里呢。是不是?这里美女可比内洛多啊~”Digao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穿着超短热裤的金发女郎,吞着口水说。
“你……有一点巴西男人的自觉好不好。我看我们家前面海滩上的美女都比这里多。”我哼了一声。
“这个……可是这是迪斯尼啊!是世界各地的美女!”小孩大声抗议道。
“没兴趣。我现在只想在被晒得晕倒之前坐上翻滚列车。”
Digao低低地咕囔着,隐约听见几句“没情趣”、“晒晕得了”的抱怨。我在心里大笑起来。可爱的小孩,你毕竟还是长大了啊。
几个小时后。
“哥,我饿了。”
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饿才怪,你已经拉着我玩了一整天了。不说别的,翻滚列车就坐了5次,我现在听到这个词就想吐。”
Digao嘻嘻笑:“这不是体谅哥你陪我排那么久的队,所以多坐几次过瘾啊。回去以后也不会后悔了。”
“多谢你,我下辈子都不想坐了。我们现在回去?”
“不,我还想坐那边那个最大的摩天轮。”
嗯……克制住朝他脑袋上狠狠来一拳的冲动。
“真漂亮啊,可以看到很远。”Digao在摩天轮达到最高点时,眺望着四周被夕阳染红的土地着迷地说道。
疯了一整天的人终于安静下来了。我转头朝他笑笑。夕阳为所有颜色都镀上一层金红,Digao柔软卷曲的黑发也变成了恍忽不定的金色,在晚风中骄傲地挥动。忍不住伸手去揪了揪。
“嗯?”Digao迷惑地转身。
“我在想,你剪成板寸会如何?”
“…… 什么嘛!?剪成那样我怎么泡MM?”
啊?哈哈哈。我忍不住暴笑。一定要把这句话告诉Andriy,看看他的表情。
眺向南方,落日融金,暮云合壁,不知道此时在迈阿密的海滩上,会不会也有人不经意地想起故人呢?
在迪斯尼疯玩了三天后,我问趴在酒店床上着迷地看着动画片的Digao:“想不想去迈阿密?”
他奇怪地看向我:“那儿有什么好玩,不过是跟圣保罗一样的海滩。我在这儿还没玩够呢。”
我作出高深莫测状:“总有你爱玩的。”
他狐疑地点点头,“那好吧,可是你说的哦。”
我心虚了一下,这小孩到时候不会跟我生气吧。不管了,骗到那儿再说。
于是拿起电话打算订票。算算可以在迈阿密再玩三天,就可以一起回米兰了。
正要拨前台,又迟疑了起来,走上阳台,小心把门关好,改播另一个号。十几秒钟过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Hey! Ricky! 女朋友上学去了,所以你终于想到给我打电话了?”
“哼哼,不好笑。你在迈阿密?那儿好玩么?”
“哦,不啊。我已经在华盛顿了。Kristen的父母说南边太热,影响身体。”
“啊……是这样?”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你要去?你在圣保罗?”
“我……我和Digao在奥兰多。刚来三天。”
“真的?!太可惜了!我三天前才离开迈阿密。不过你们要去的话我可以介绍几个比较好的餐厅哦!”
我似乎已经看到那边偷笑的表情,可惜这个话题现在引起不了我的兴趣了。
“那就算了。本来也就是Digao一时突发奇想,估计明天又改变主意了。”亲爱的弟弟,对不起了。
“也是啊。反正再过三天就要回内洛了。对了,你是不是又胖了一圈?”
“我哪有!倒是你,天天跟孕妇一起吃东西,不胖天理不容。”
那边传来大笑。“她倒是把好东西都吃了,我只能吃她挑剩的。”又是几声闷笑,然后是一个女子模糊的话语,夹杂着Andriy“哎哟”的声音。
我也努力笑起来:“你们两个伉俪情深也不要这么明显么,欺负我女朋友不在身边?”
“啊?啊,不好意思。唔唔,好了好了,我到阳台上来了。”
“咦?我只是说不要刺激我,不是让你躲起来聊。”
“嘿,这不是说话方便么,万一你要向我表白什么的呢。”
我呲笑:“向你表白?别臭美了。再说了,要表白我等几天在内洛不行?用得着费劲打长途电话么。”
“唔……或许一个多月不见,你无聊之中看着天上的月亮,突然回忆起我这人英俊潇洒魅力无穷,所以等不及了?”
我不由自主抬头,天上那轮圆月却瞬间变幻成某人得意洋洋的大脸在面前晃呀晃,气极反笑:“是啊,这都被你猜中了?其实我暗恋你很久了,要不要考虑一下接受我的感情?”也许是这月色太过撩人?我抓住了一生中也许唯一的机会,脱口而出。
那边停顿了一秒。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悔莫及。该死的我在说什么?
“……哈哈哈……”耳边传来暴笑声,“不行了,我演不下去了。Ricky,你太强了。让你踢足球真是好莱坞的一大损失。刚才我都快觉得你是说真的了。”
我也强迫自己笑起来:“是吗?那我下次可以走穴试试。”
“不过,”好容易从大笑中恢复过来,他喘了口气,“如果Kristen没有怀孕,我真的会考虑。”
“考虑什么?”脑海里白光一闪,我颤抖地问。
“咱俩好啊。”夜空中,他的声音异常清晰,字字句句撞击着我的耳膜,“你这么聪明可爱,为了你,当个负心人也认了。”他顿了顿,象是下了很大决心,“其实,我一直都很喜欢你……”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因为我的心象是爆炸了一样,嘴唇颤抖,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捏电话的手全部汗湿,而耳边却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这回是你上当了吧?!Ricky,我也很有天赋,是不是?是不是跟真的一样?不过我刚才差点笑场。哎哟,不行了,我的肚子……哈哈……嗯?Ricky,你在听么?Ricky?……”
我愣愣地看着摊在面前的自己的手,它为什么一直颤抖?能不能不要抖了呢?我握紧,松开,还是抖,再握紧,再松开……
是不是跟真的一样?是不是跟真的一样?是不是跟真的一样?模糊混乱的声音在我脑海里撞击破碎,一阵焦急的话语渐渐清晰
“Ricky,你在听么?刚才是我过分了。对不起,我只是想开个玩笑,不是要侮辱你。我承认很喜欢你,但是绝对绝对没有其他想法。你不要不说话……我以后不会胡说了……”我微微笑,缓缓靠着墙壁滑下。
绝对绝对没有其他想法。
没想到,一直折磨自己的问题,轻而易举就有了他的答案。
我抬头苦笑,却觉得月光都刺眼起来。只有扬起手背遮住眼睛。
“Ricky!我求你了,说句话。你不会就不跟我做朋友了吧?”
“我的确是这么想。”我无力而沙哑的说。
“老天!我真该死。Ricky,你千万不要……我已经失去过一次你的友谊了,我不要……天啊!你……见面了好好揍我一顿行么?只要能让你出气。”
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天啊,Andriy,你还是这么好骗。我佩服死你了。”
“啊!!!???你你你,居然还是诓我!我真要给你打败了。一个暑假不见,你越发长进了。回去见了比利,我得向他承认你已经比我强了。”
我不停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无数东西在胃里翻腾,争先恐后地向往上涌。“我以前是让你,刚才没有而已。”
“是么?不信。”
我死死地压着胃,继续低低地笑,“见面你就知道了。”
“……好吧。那……就这样?见面聊?”
“嗯。见面聊。”
那边顿了下:“对了,到时候要告诉你件事。不要太受打击啊。”
“不会的。”
经历了今晚,还有什么能让我觉得更受打击呢。
嘟嘟声传来,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刺耳。我无力地放下电话,把自己紧紧蜷起。怪不得电视里都喜欢这个动作,这的确是最能保护自己的姿势啊。可我还是仿佛被细细的小刀刮过某段神经脉络的中心,摇摇欲坠的痛感最终缓缓渗了出来,蔓延于全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阳台门突然被打开。“哥。你票订了么?刚才电视上说迈阿密的Ocean Drive上有很多有趣的夜店,我们可以偷偷——哥?你怎么哭了?……”
三天后,我再一次走入内洛。短短不到一年,心境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把行李放回房间,就留在Digao那里看着那些小队员笑闹着说假期见闻。Digao踌躇地看着坐在墙边的我,却没有说任何话。我可爱的弟弟啊,虽然平时呱躁了些,可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却是唯一能在身边安慰我的人。那天他没有追问原因,只是凑过来抱着我,就像我对小时候的他做了几百遍的那样,轻轻地说,没事了,哥,没事了。
第一次训练要开始了。我知道见面总是躲不过的,只有慢慢蹭向训练场。
一路上碰到队友都阳光灿烂地给我打招呼,有问好的,也有坏心地评价我至少重了十磅的。我总是云淡风清地笑笑,吓得他们都咕囔着此人过了个暑假怎么转性儿了。
“Ricky!”我回头,他从树林边跑过来。午后的阳光穿过山毛榉树映在他的头发上,象跳动的金色音符。
“你……真的没有生气吧,那天?”他打量着我。
“怎么会?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我扮了个鬼脸,忽略自己微微痉挛着的眼角。
他如释重负地微笑起来。
他留长了头发,我意识到。然后想起了那天摩天轮上Digao的话,自己却再也笑不起来。
“对了,还有我说要告诉你的事。”他有些傻气地扭捏着,“电话里实在不好意思说。而且想看看你们的表情。”
表情?我微微低下头,让额发掩盖住大半张脸,打定主意,不管什么事情,都不要抬头。
“我……结婚了……”
直觉反应还是战胜了强制的压抑,忍不住猛然抬头,阳光突然刺痛了我的双眼。
“真的?”
“嗯,在你打电话的第二天。”
我看了他半晌,然后微笑,“恭喜你。”
“只是这样?”褐色眉毛挑起。
嗯?不解地看着他。我以为已经礼节完美。
“都不说‘居然人家姑娘也肯嫁你?’,或者‘竟敢偷偷结婚不请客?’”他抓抓脑袋,“Ricky,一个夏天不见,你真的变了啊。”
变了么?又或许,这才是本来的我?我耸耸肩,心不在焉地想。
“喂。你们两个,又泡在一起了!过来集合。”Max在远处大叫。
我们同时望向场地,又互相看看
“那……”我们同时说,然后他笑起来。“那过去吧,你先别告诉他们,我要一个个看他们的表情。”
我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他侧过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专心走路。
“Ricky,答应我,以后不管开什么玩笑,都不要用不跟我当朋友了来吓我。”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看着他认真的眉眼严肃的脸。
风从身后吹来,象是背后环上的一个拥抱,紧密而窒息。
良久,我微笑起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