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店二楼，一个人坐在走廊上，背靠着柳期的房门。走廊狭窄，以至于她无法伸直修长的双腿，脚尖点在对面锈迹斑驳的栏杆上，从腿到脚，呈现出充满爆发力的弧度。

是九清清。

“你回来啦？”

沉静在思绪中的柳期一时没反应过来。

短发利落的九清清露出羞赧神色，但双眼一直看着柳期的眼睛：“跟他们两个实在睡不了一屋，尤其是无色，进门就脱衣服的臭毛病死也不改……我能不能跟你挤挤？”

“随意。”

柳期推开门。反正也不是她掏的房钱。再者，晨曦三人中，她对九清清没有丝毫厌恶，只是对方看向自己时亮晶晶的眼睛，让她有些……发毛。

那里面没有恶意，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九清清探头看了看房间，才跟进来，轻声关上门后，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两手握拳放在膝头。那副拘束的模样，反倒让她更像小女孩，柳期则是大人。

不过柳期没有关注她，径直坐在床沿，背对着九清清。

从茶阁到旅店，一路上她都在想李清雅的身世。

老板娘说得没错，李清雅确确实实是“权贵”家的千金。她父亲李正念是中级进化者，是卯安城三区前区长，中将职衔，颇得老总理□□的赏识。然而这位地位尊贵、前途一片光明的李区长，偏有一个与时下环境不相容的癖好——酷爱读书。

要知道，大裂变之后，焚书坑儒事件是重演了一遍的。逐渐掌控了各碎土的进化者们为防科技力量的复兴，对书籍的流通进行严格限制，甚至还制定了“阅读权限”。

除了七年基础教育通用课本外，普通人可借阅书籍被各自的工种和专业锁定，进化者阅读范围宽泛一些，但大体上也受兵种和异能类型限制。而且所有课本之外的书籍都需要从书库借阅，严禁私藏。所以，从学校毕业后便一辈子碰不到书籍的大有人在。

身为区长的李正念权限高到可以借阅书库绝大部分书籍，可他的需求不止于此。他不满足于经过层层筛选进入书库的书，而日渐繁荣的空港，恰好给了他私藏书籍的机会。他频繁出入空港进行隐秘的书籍交易，而囤在家中的大量藏书，也把唯一的女儿养出了一身书香气。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籍承载了太多的寻索和答案，但在如今的世界上，书籍同样是危险的东西。李正念藏书的事终于被人检举，他本人在和书贩子交易的过程中，遭到军队抓捕而不幸身亡。

因为老总理的坚持，李正念的事被压了下来，没有传开，也没有波及到李清雅和家中佣人。家室一落千丈，正是二八年华的李清雅一夕间变成了举目无亲的孤女。没有进化者父亲的荫庇，她就像是一颗虚无的明珠，猝不及防间堕入尘埃。

就像是做了个短促的梦，都没来得及看清周遭，梦境里的一切都随风散去。

人生的大起大落在随机进化的世界上，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的事。但这次的经历者偏偏是李清雅，一个自小看了太多书的女孩。和父亲一样，李清雅在书中吸取了太多前纪元的文明思想。

而事发时，她正在看的书正好叫做《权力的巅峰形态》。

把她从黑暗中拉扯出来的，也正是它。

这是一本裂变前问世的书籍，讲的是人类历史上数次重大的平权斗争。奴隶和奴隶主，农民和地主，黑皮肤和白皮肤，女人和男人等等……

她看得惊心动魄，热血喷张。在千百代人的流血和牺牲面前，父亲的死亡被极大地渺小化了，她的悲痛也仅仅是苍生泪海中的一滴水，值得自己铭记，却不值一提。

普通人和进化者权利义务平等——这是李清雅为自己竖立的理想。

“没有最底层的普通人，进化者就是无本之木，不是么？”她说完自己理想的时候，眼神极亮，丝毫不担心被人耻笑，“普通人和进化者之间的阶级鸿沟自然而然产生了上百年，而进化者联盟的出现，进一步扩大和夯实了它。我之所以加入无名，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它能对抗联盟。”

昭阳作为地势低洼、物产丰富的一阶梯碎土，哪怕进化者人数够不上联盟入会条件，也是可以破格入会的。但它扛着周围各个碎土的压力，直到如今也没有成为联盟会员。

当然，最近的三十多年是因为被周边碎土联合封锁，即便想加入联盟也是有心无力。但在更早之前的一百年时间里，它之所以能扛住压力，是因为有一个异能极其强横的开国先祖，昭阳君。

没有人记得他的姓名，但所有人都记得昭阳君这个尊称。他不仅是个叱咤一方的特级进化者，而且寿命远超常人，在位足足一百年，护佑了昭阳一百年世外桃源般的和平。更重要的是，李清雅看过的一本破旧游记上说，昭阳的进化者虽然占据了许多重要位置，但比起统治，他们更像是服务人民。

李清雅神色向往：“昭阳君异能强大，又极富平等理念，若是他能再活个一百年，说不定……”

“也只是再当一百年缩头乌龟而已。”柳期语出惊人。

李清雅愣了一会儿，反驳道：“不能这么说，开万世太平的是圣人，圣人能有几个？能护佑一方已经很不容易了……”

“照你这么说，黄金和昭阳君没两样。”柳期说道，但她不是抬杠，“依我看，他们两人都不如你，你看的是世界，而他们只看一隅。如果无名里的都是你这样的人，那他们都比这两人厉害。”

李清雅讷讷地不知该如何回应。

柳期听明白了她的想法，但也看出来一个当局者迷的问题。李清雅是一个革命者。柳期不会拦着一个革命者为理想献身，但她希望李清雅能想得更明白一些。

“清雅，如果你插手会谈有崇拜昭阳君的成分在，我觉得不值。昭阳苟延残喘是现实，躲得过这次，不一定能躲得过下次，而你，不一定能活到下次。”

柳期顿了顿，在脑中梳理着自己的话语，继续道：“如果你的目标是阻碍联盟扩张，既然已经有人帮你去破坏会谈，你又何必以身涉险？活着，你才能在以后继续阻止联盟，一次又一次成为他们扩张路上的绊脚石。”

斟酌许久，柳期没有用“理想”这个字眼。联盟也好，无名也罢，她了解得还太有限。即便是卯泰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她也不敢说依靠小七的记忆就能了解透彻。

她也不想成为一翻手就左右数量级人们生死的政治家，更没想过自己能救万民于水火。退一步说，就在一周前，她还只是实验室里为了生存而搏命的实验品。

现在的她没有理想，只有你一桩又一桩摆在眼前的难事。

九清清偷偷打量的眼神逐渐变得忐忑不安。这个七岁模样的小女孩，她心目中充满了谜团的强者，在进屋后就坐在床沿一动不动，背对着自己的身体没有一丝颤动。

难道是因为她舔着脸要求同住一屋而不高兴？

这是她的忐忑。

难道……她是旧日信仰的改造人？

这是她的不安。

九清清听说过这样的传言，旧日信仰这个秘密组织保留了许多前纪元的科学技术，不光创造出许多不含道修符阵的高能武器，甚至创造出了极为强大的改造人。

这个猜测，完美解释了柳期这个七岁小女孩言行举止间的成熟和泰然。

况且，早就有传言说旧日信仰的成员早就潜入了各个碎土，隐秘地向普通人传播着科学信仰，让大家相信哪怕是普通人，也完全有力量对抗进化者，甚至是修士。

九清清越想越对头，屁股不由自主从凳子上抬了起来，就想偷偷出门告诉同伴这个重大发现。

然而就在这时，柳期毫无预兆地往后一仰，砰一声躺倒了床上。

九清清被吓了一跳，脚跟撞上凳子，差点摔了一跤。

她瞪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一动不动的柳期，咽了咽口水，强自安抚住狂跳的心脏，踮着脚尖走了过去。

难道是没电了？

九清清绕过床尾，只见柳期的眉头微微蹙着，小脸上的表情却很平和。脸，脖子……她的视线下移，双手蓦然捂住了嘴巴。

果然！

她忙调转脚尖，柳期却突然睁开了眼睛。

九清清浑身僵硬。

“不好意思，占了你睡觉的位置了。”

柳期说着坐了起来，九清清蹬蹬连退两步，身体紧紧贴着墙，退无可退。

“没……没事……”

柳期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

九清清挣扎了一番，最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半截食指，指向柳期的脖子：“那里有……”

有了半天也没说出来。

柳期眉头皱得越发紧，心想这个九清清就是奇奇怪怪的。然而下一秒她就豁然跳了起来，取下一边墙上的镜子，对准自己的脖子。

镜子里，领口之下露出的锁骨根处，露出一个半掩在衣服下面的黑色印记。

柳期解开最上面的扣子，一把将衣服拉下左肩，那印记完整的露了出来。

黑色，半截手指长宽，是一串阿拉伯数字编号。

不用细看，柳期就知道那是“100067”——

她的试验品身份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