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天终于入夜。茶阁黑着灯，大门上挂了“歇业”的牌子，李清雅静静坐在二楼窗边的椅子上，无神的目光投向窗外无人的过道。

即便是商务层，也有这般冷清寂寥的偏僻角落。白天就没什么人流，夜里更是无人问津。若是会谈顺利，昭阳被瓜分，数十年来封闭在其境内的物产纷纷外运，想来空港会更加忙碌拥挤。她这个茶阁，估摸着也开不下去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了一天，身上依然是那件丝绸长裙，脸上依然是那副浓妆。但再盛装的打扮，也掩盖不住她神色中的落寞。

敲门声唤回了她的思绪。

李清雅垂下视线，只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一楼店门前退回到走廊上，抬起头望过来，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把人迎进门，轻微的吱呀声中，两人沉默地走上楼梯，面对面坐回到窗边。

没有倒水，没有问候，这不符合李清雅惯有的礼数。但两人都没有在意，只是安静地各自垂眼，许久之后，还是李清雅先笑了一下，打破沉默。

“你那边行动怎么样，顺利么？”

柳期看着茶几上的对讲机和便携听筒，默默点头。

“那就好。”李清雅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我掉链子了，我失败了。”

柳期不语，依旧没抬头。

“他们都很怨我吧？那么好的机会……”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柳期突然的问话让李清雅一愣：“什么？”

柳期也长长吐了口气，终于抬起头来，望着李清雅的眼睛，或者说是望着她眼睛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倒影。

“好人，坏人，善良，邪恶，自私，正直……你觉得我是……”

“好人。”李清雅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柳期，你是个好人。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救了那么多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还为了小蓝兄妹不惜和小总理冲突，你很善良。”

柳期轻轻摇头：“不，我不是为了救他们而救他们，我救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只是为了我自己。”

李清雅微笑道：“这就是善良，心安的对面就是良心不安，有良心的人就是善良的人，能遵循良心行事的人，就是好人。”

柳期凝视着她的眼眸好一会儿，又慢慢低下头，不再说话。

李清雅起身离开，过了一会儿端着茶盘回来，为柳期斟了一杯茶，递到她的手里。

“这是我最喜欢的茶，茶香很淡，入口温润，要过一会儿才能感觉到甜来。”

柳期瞥了眼手中碧绿的茶杯，淡淡道：“熟普。”

李清雅眼睛一亮。不说别的地方，光是卯泰，普通人平日里几乎喝不到什么茶叶，哪怕有粮票，粮站中能兑换到的茶叶也只是最普通的生茶，根本喝不到经过重重发酵的熟茶。而柳期只是瞥一眼就准确报出了茶名。

而之前柳期来喝茶时，基本是李清雅泡什么，她就喝什么，从没流露出过对茶的了解。

李清雅有些惊喜：“原来你这么懂茶。”

“不懂，上班的时候随便喝而已。”柳期道，头一次在李清雅面前完全解除戒备，“大裂变以前，茶叶是很普通的东西，谁都喝得起。”

说完她看了一眼李清雅，意外地没在对方脸上看到惊诧。

李清雅只是微笑：“真好，真的很想亲眼看看裂变前的世界。柳期，我觉得你就像熟普，接触多的人都会喜欢你的。”

柳期蹙了蹙眉，只听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所保留，这没关系，每个人都有隐瞒一些事情的理由，我也有。不过今天你有心事，我也有，我希望有个人能听听，如果你也希望，我也会听。”

柳期看着她，这才发现李清雅的浓妆和紫色长裙，好像就是她之前描述过的行动时的装扮。窗外走廊上的路灯照进来暗淡的白光，把她的脸照得十分苍白脆弱，而那鲜红的唇色几乎让这抹脆弱濒临崩溃边缘。

柳期终于从心头被柳望搅起的漩涡中脱离出来，说道：“你说，我听着。”

“看吧，我就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心软。”李清雅笑道，只是笑容落寞，“我行动失败了，吴山就在我眼前，但我没能开枪。”

“我知道，白庄跟我说了，你碰到了意外，有人在你的位置上破窗坠楼。他们正急着找你了解情况，只是都不知道茶阁在哪。”

“那个人姓乘，自称是卯安城区的中将。”李清雅露出抱歉的神情，不知是对晨曦小队，还是对口中的乘中将，“他是被我们组织里的人扔下去的，因为他发现了我包里的枪。”

柳期恍然：“你之前说无名会来帮你，人终于到了？”

李清雅摇头，闭上眼，消化着她消化了一天都想明白缘由的结果：“他不是来帮我的，他是来阻止我的。他说，组织否决了我的行动请求。”

“为什么？无名不是联盟的死对头么？”

“我也不知道，他把我带出茶楼就消失了。”

柳期问道：“你确定他是你们组织的人，有没有可能是别人伪装的？”

李清雅笃定地摇头道：“没有人可以伪装成无名，更没有人可以在无名成员面前伪装成同伴。这一点事关组织核心机密，我确实不能告诉你。”

她继续道：“他确实是无名成员，而且级别很高。我想了一整天只想明白一点，组织派出级别这么高的人亲自来通知我行动被否决，其实是在传达一种诚意，还有决绝。一般来说，成员提请行动请求后，若组织同意，便会直接派人协助，若不同意，就是石沉大海，不会有任何回复。但他来了，带着高级别的身份，这是诚意。”

“他来不是协助行动，也不单单是告知我行动被否决，而是阻止行动。这是决绝。猜得不错的话，直到会谈顺利结束，他都会留在空港，暗中监视我的行动。”

柳期对无名并不了解，思索了一会儿也是毫无头绪，说道：“也许你们组织高层有更大的计划，让会谈成功只是第一步。”

“不，不可能，这不符合无名的宗旨。”李清雅断然道，“无名和所有组织都不一样，它没有组织利益，没有为了大局牺牲局部的想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无名，无名从来都是为当时当下的弱者而存在。”

柳期没听明白这所谓的“宗旨”，等了一会儿，见李清雅没有再开口，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你是无名成员，组织不同意行动，难道要违背组织命令？”

李清雅面色复杂：“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想清楚。但服从命令从来不是无名的风格，更不是无名的要求。请求被拒绝没关系，成员可以自行行动，只是无人协助，生死不论而已，这也是我这段时间所做的事。”

“只是现在无名非但不帮你，反而派人来阻碍你行动。”柳期有些明白了李清雅的疑惑，“如果你执意行动，可能头一个要杀你的，就是你们组织。”

李清雅心头一颤。她隐隐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只是下意识没有正视它，这会儿被柳期直接戳破，惊惧的同时，又感受到了一种荒谬。

这是她加入无名后的第一次行动，怎么会刚迈出半步就被拽了回去？拽自己的人还是组织？

普洱茶凉了，柳期没有在意，一口喝了下去。

失去温度的茶汤再无凝润口感，顺喉而下，一如李清雅此刻的心头寒凉。

过了许久，李清雅从沉思中缓过来，说道：“柳期，我有个请求，你答不答应都行。不过在提这个请求之前，我先听听你的心事吧。”

柳期看着她转为平静的神色，心中大概猜到了她所求为何。李清雅面对的难题如同一块石头塞进她的胸腔中，让本就憋得喘不过气来的她更加不吐不快。

反正李清雅好像早就猜到了自己来自裂变前的时代。

“你刚才说我是个善良的好人，其实不是的。”柳期说道，“以前的我根本不是这样。以前的我会为了找弟弟不惜悔婚，扰乱、甚至可以说破坏了许多人平静的生活。会为了活下去杀掉一起训练的同伴。会为了回到这个世界，不惜打开虫洞，把被空间裂缝吞噬的生命危险甩到数百万人头上。”

“有人跟我说，在这个世界上要变得强大，最重要的就是遵循本心，只有这样才能拥有最强大的精神意志，才能不断地提升异能实力。但我知道，那些我做过的事情，都是我的本心，所以我才能在十万试验品中存活到最后，拿到进入空间裂缝的机会。”

柳期平静地看着李清雅，对方脸上渐渐浮现出疑惑和烦恼神色。

“有良心的人才会考虑做成一件事情要付出的自身以外的代价。清雅，我做那些事情，从来没考虑过别人，哪怕想到了显而易见的恶劣结果，我也没有过丝毫犹豫。我不是善良的人，更不是一个好人。”

李清雅摇头道：“不。我相信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我也相信我看到的事实。你救了那么多孩子，听小总理说你还冒着生命危险为安置区的难民杀了一个狂化的变异种。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这些事实，柳期，你……你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