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夜奔》
2023/7/29
#01
摩洛哥常在冬季下雨。
卡萨布兰卡街头,雨势连绵不绝,带着经世的寒冷,在瓦顶房外墙上流淌。
喻念站在墙下,没有打伞。
浇灌她的雨水带走了墙上精心绘制的图画,本应该挡住雨水的棚顶倒塌在地。
——摧毁了她耗费了一个月心血的创作。
“嘭”
装满画笔的桶落到地上,溅起少许泥水。
因各种原因,这样大幅的墙画,她再也做不了第二幅。
画墙对面,小酒馆屋檐下,喻念拢了把额前垂下的湿发。
点燃一支象牌香烟,吸一口,又呛得吐出去,掉在地上,整根浸湿了。
她叹口气,将烟捡起来,扔掉,摸摸口袋。
口袋里皱巴巴团着两张纸,一张是她刚打印出来的艺术节拒申信,另一张是水电费欠单。
不仅参赛作品毁了,申请竟也被驳回。
电话拨到艺术节审查委员会那边,过了许久才有人接通。
“请选择语言,法语,阿拉伯语,英语。”机器提示音。
“法语。”
“正在为您转接……”
“艺术节审查委员会,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冷淡而不耐烦的声音。
“请问为什么我的申请会被驳回?”她顿了顿,“我的资格是符合的。”
“请在拨号键中输入您的申请编号。”
喻念掏出口袋中那张拒审信,对比着一个一个将数字输入进去。
“已收到您的编号,我们会在两个工作日内处理您的诉求。”
“等等,”她皱眉,“我已经连续好几天提交诉求了,但根本没有人给我回电话。”
那边只是冷冰冰道:“请耐心等待,我们会在两个工作日内处理您的诉求,感谢您对工作的支持。”
没等喻念再回答,电话挂断。
这其中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她盯着已经黑屏的手机,像是要透过手机看到对面的人。
明明一周前,她还是通过的状态,但只过了一夜,网站上的状态就成了“被驳回”。
打了好几个投诉电话,都石沉大海。
再加上,参赛作品也被毁坏了——从现场的痕迹来看,明显是人为的。
种种线索看来,她是被故意为难了。
这个人对她参加艺术节这件事一定有很大的意见。
心中已有大概猜测。
原本不想走到这一步的,但谁让周以肆总是来阴的?
重新紧了紧头发,拎起画材,转身进了酒馆。
扑面而来的是橡木气味。
灯光昏暗,所有的装饰品都表达着同一个主题——海洋。
手机叮咚作响,不用看,是餐馆老板那儿发来的抱怨。
她的临时工作又一次黄了。
喻念趴在吧台上,轻触眼前的单桅帆船模型,酒保走了过来。
他说一口中东口音法语。
“有什么需要吗?”
接过酒单,点了一杯告朗尼红葡萄酒。
老板俏皮地眨眨眼,“瞧瞧,我们遇到了一位阿-迈-贾伦。”
“贾伦?”
“一位摩洛哥诗人,他只喝告朗尼红。”
喻念笑了:“我知道,他写过《大海》”
老板微微晃动醒酒器,变魔法似掏出一只水晶高脚杯,倒上小半杯,“您倘若是头次喝,可得好好品尝,它拥有草莓和李子风味。”
喻念抿一口酒到唇边,血红的酒液沾了点在上唇,衬得她苍白消瘦的脸有了血色。
周围安静地出奇,喻念问:“那件事,有消息吗?”她抬手将酒单递回去。
手腕清瘦。
老板微笑得狡黠:“您打听的那位首席审查官,去了海岸后面的那家酒吧。”
说着,递来一张写着具体地址的纸条。
“那我要的东西呢?”喻念抿一口酒,犹豫片刻,还是推一沓纸币给老板。
这是事先说好的价格,已是打了八折。
算是将全部家当投进去了。
成败在此一举。
入口的酒确实有股草莓和李子风味,李子味更重些。
老板撑着脑袋撇撇嘴,环顾四周,小心递过来。
那是一个有着火漆印的,封好的信封。
“装进去了?”喻念问,举起信封。
透过光,确实可以看到其中有张纸片。
老板得意地笑:“小瞧我呢?”
她满意点头,放到口袋里。
店内生意不好,她顺嘴问了一句。
老板不太高兴地耸肩:“时光飞逝,人心不古。这酒馆的生意也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各方面的。”
“那是自然,人们总是贪新鲜。”喻念转转杯子。
安静半晌。
老板似有些困了,打着哈欠,把醒酒器里剩下的酒液全倒入杯子里。
“小姐,这是店里最后一瓶告朗尼红,我该睡我的午觉去了。东方小姐,欢迎来到'日落之地'。”
喻念轻轻笑了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日落之地”是摩洛哥的另一个名字。
——Terre Du Coucher.
这儿也有座同这名字一样的酒吧。
“日落之地”酒吧内。
重音乐轰鸣,陌生名贵的洋酒摆满一墙,折射五色炫光。
时值初冬,外头滴着清寒小雨,这里暖气却开得很足,饮酒下肚,竟觉出些热气来。
墨西哥裔酒保第三度投来视线,手中的玻璃杯擦了又擦。
喻念忽略他的探视眼神。
她已独自坐在这儿好几个小时,沉默饮酒,确实有些奇怪。
只压低帽檐,使阴影能彻底将自己埋没进去。
终于,视线范围内,舞台下,猎物现出踪影。
那是个身材臃肿的男人。
他一身亮眼西服,穿过人群,推开吧台侧门。
喻念放下酒杯,终于起身,压下心中紧张。
定了定神,捏住兜中纸张,仰头,将酒饮尽。
最后一口玛格丽塔已微带热度,啜饮入口,辛辣酒精从食道滑落。
血液流速加快,她终于鼓足气,冷下脸,紧盯那背影,快速跟上去。
方一推门,外头雨水带着寒气扑面而来。
门于身后自动合上,悄无声息。
屋檐下,雨滴淋漓,坠成珠帘,从上方垂下。
霓虹灯光透过珠帘,笼在男人身上。
他捏一支未燃的雪茄,激动冲手机讲着阿拉伯语,浑然不觉角落立着他人。
他似是为接电话跑出来,粗短手指戴金戒指,一身亮片西服,领口皱起,肚子挺着,是已步入中年的俗气男人。
男人这才觉出这儿竟还有另一个人,蹙眉向微亮的暗处看去。
“奈法勒先生,是吗?”喻念微扬下巴。
被称作“奈法勒”的男人,表情在灯下微微扭曲,摁住手机话筒,皱着眉,盯着这边。
一个清瘦高挑的东方女人。
黑色运动装,头戴漆黑的鸭舌帽,遮住上半张脸。
黑发如绸缎,薄唇染着酒色。
半晌,他同样以法语答:“你不在这次派对的邀请函上。”十分笃定。
“哦,当然,因为我独独是来找你的,尊敬的艺术节首席审查官先生。”喻念冷笑道。
她举手投足一股优雅,指尖细长,指甲光洁,递出那封带火漆的信笺。
黑暗掩住她的轻微颤抖,紧张导致的。
奈法勒动动口讲完电话,不耐烦看来:“我不管你是来做什么的,最好趁我还没叫保安,赶紧滚蛋!”
信封滞在空中,喻念好整以暇地笑:“我想你会愿意看看它的,趁它还在这儿,而非在法院。”
空气静止片刻。
奈法勒收起手机,终是扬手将信笺夺了过去,急急拆开,掏出张叠整齐的纸片,还不忘警告这不知死活的女人一眼。
展开纸页,奈法勒皱起眉头,努力辨认,继而瞪大眼珠,连眉毛也竖起,从额上降下青灰,纸片夹在手间簌簌抖动。
他抬眼,惊疑不定看向喻念,声音小了少许:“这些账单是哪来的?”
喻念站直身子,拍拍方才倚墙的肩头,“这不好说,奈法勒先生,好了,我该去一趟邮局了。这封信该寄去法庭。”
“不……等等,你太天真了,你真的觉得法院会受理吗?我可是有爵位的!”奈法勒的胸脯再次膨胀起来,像一只好斗的肥鸽子。
但喻念只用一个动作,就戳破了这只肥鸽子的内强中干,色厉内荏。
——她指指信封上残缺的火漆印,两匹雄狮隐约可见。
“难道只有你有后台吗?”
她下半张脸生的薄情相,尖下巴,细鼻梁,黑暗中坠下嘴角。
叫人有些犯怵。
奈法勒狐疑地举起那信封仔细查看,对着光,眯起眼。
片刻后,再次缩起身子,面上青灰更甚:“王室的火漆印……你到底想要什么?”
“很简单……”
男人伸长脖子,额头有汗珠滑落,似乎在等待闸刀从这空灵嗓音中坠下。
喻念掏出口袋内那张拒申信,团成一团扔过去:“您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吗?”
纸团在霓虹灯下划出一道弧线,落入奈法勒怀中,被手忙脚乱地接住。
打开。
“这是……”奈法勒手忙脚乱地接过略一皱眉,复又为难道,“这个我也不太清楚,许是底下人受贿了,我替你问问。”
“我希望不会比邮件寄送的速度慢。”
“后天,不,最迟明天!明天一定给您答复!”
他搓搓手,恭敬将纸页还给喻念,手里雪茄早不知所踪了。
隔着门,酒吧内传出略微骚乱动静。
片刻后,奈法勒火烧屁股般离去。
小门再次合上,扇出一股温热的风。
喻念松了口气,将口袋里拧作一团的手取出来,张合两下。
折回信笺,用火机一气点燃。
火舌一瞬便吞没纸页,如同饥饿的野兽。
淋漓雨滴也阻止不了熊熊火势。
证据消灭,就算奈法勒报警,也拿不出证据。
喻念终于放下心来,只等着明日奈法勒给她一个好消息。
穿过小巷,正要走向停车场,忽地响起一声轻佻口哨。
霎时定住全部动作。
压低帽檐,看过去,是一辆本就停在巷后的酒红色布加迪超跑。
方才熄着火,难怪浑没察觉。
半开车窗上,搭着一只苍白胳膊,如此冷的天,那人白衬衫挽到手肘,小臂线条优美,手腕处一支理查德米勒奕奕银光,细雪茄从指尖飏出烟雾。
隔着夜幕,前挡风玻璃反光,看不清脸。
等了片刻,不见对方有所动作,喻念抬腿要走,终于听见——
“这位小姐,可否了解当地法律?”
再度定住,喻念回头,抿嘴不言,双手在兜中捏紧。
那人又言:“敲诈勒索政府人员,吃几年牢饭不是问题。”
再听,只觉这人语带钩子,顿挫分明,句尾薄薄撩起一根弦似的。
很轻佻的意式口音。
“胆子够大。”他从鼻腔发出一声轻笑。
喻念不作回应,警惕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但半晌,也没见有什么异样。
于是她断定,这人应该是在外醒酒的公子哥,无聊搭话。
定定心神,阔步而去。
雨滴渐大,落进帽衫钻入脖颈,带丝丝寒意,胡乱套上兜帽,略微好些。
巴士站还有大约一公里多,雨势却瓢泼下来,风又骤起,拽住腿脚,难以招架。
她心中懊悔。
早知应带把伞出来,头次犯事,紧张忘了。
此时,那辆酒红跑车悄无声息从旁钻出,缓缓随喻念脚步行车。
转头看去,车窗竟仍敞着,露个颀长脖颈,分明下颌,喉结旁一颗扎眼红痣。
冲喻念扬扬下巴,“上车吧,通缉犯,巴士停运了。”
“谢谢您的好意,我打车。”
拒绝后,喻念接着往巴士站走——显眼点方便打车。
身后,那辆布加迪停了一会,但还是过来了。
雨势此时更大,出租车一辆辆都是满载。
五分钟过去,还是没有出租车为喻念停下。
青年又笑:“再开着窗,方向盘都要泡坏了。”
敞着窗也不是她的错,怎就赖上了。
劲风又刮来一瓢雨,喻念抿唇,抹开脸上雨水,紧紧外衣。
今晚气温仅仅零上八度。再淋下去,定要生病了。
——她现在可没钱治病。
似有所感,副驾车门缓缓打开。
绕过车头,附身钻进副驾。
车内暖风开得很大,干燥空气飘着淡淡橙花香。
“抱歉,弄脏你的车了。”喻念皱着眉,看自己身上不停滴水。
青年递给她一盒纸巾。
擦一擦,将近抽完一盒,空调又吹着,上半身才好些。
青年调转方向,驶出停车场。
倒车时,脑袋上方清脆声响动,抬眼望去,是后视镜上挂的一串贝壳,绳子很旧。
再看驾驶位上,那是一位白人青年,许是凯尔特血统,一头焰色红发,末梢微卷,向后凌乱抓过去,光洁额前落下几缕,面庞吸血鬼似苍白深邃。
眉眼间风流蕴藉,俊美得有些憷人。
“看我做什么?”
“好心的先生,您怎么称呼?”她问。
取下鸭舌帽,露出一头凌乱黑发,光洁额头沾湿雨水。
他为喻念的话大笑起来:“夏佐·罗素,叫我夏佐便好,来自东方的通缉犯小姐,你呢?”
喻念耸肩:“喻念。”
“中国人?”
“没错。”
夏佐礼貌一笑,“喻小姐,去哪儿?”
喻念报了自己的住址,果然看到对方略一挑眉,大概意思是,“确定?”
她轻应一声。
得到肯定的答案,夏佐沉默片刻,投来探视眼神——
“嘿,我知道,那儿房租够便宜,我付不起更多的。”喻念打断他的欲言又止。
空气安静半晌。
片刻后,车头调转,朝着喻念所报方向驶去。
开布加迪威龙,戴理查德米勒的大少爷,无法理解人间疾苦也属常事。
对于报完地址后收获的惊讶,她早已习惯。
喻念不打算继续挑起话题,任空气安静下去。
她有些累,额角抵在窗上,很快便被暖风烘出些睡意。
外头路灯一个个闪过,夏佐打开电台,确实在播报交通停运通知。
眼睛微阖,不过坠入黑暗刹那,一下惊醒,查看手机时间,9:55。
“不妙。”她喃喃。
夏佐疑问望过来。
喻念解释:“我住的公寓有严格门禁,十点就锁门。”
主要是防止流浪汉钻入借宿,增添安全隐患。
她又点开地图软件,查了位置,眉头皱起,“天哪,我们还有将近20公里……”
“那正常情况下确实赶不上,”夏佐点头,“就算平均开到200公里时,也要将近7分钟才能抵达,何况提速也需要时间。”
得到肯定,喻念更是心灰。
酒吧等了审查官许久,才寻到机会,竟一时忘了时间。
喻念哭丧着脸,一时想不到自己能去哪里过夜。
雨水仿若应了心情,哗哗直从天上泼下来,挡风玻璃上顷刻一片水幕。
Vroom——
忽地,低沉的发动机轰鸣声响起,喻念转头,看见夏佐冲她眨眨眼。
“但是,我们这辆车不属于‘正常情况’。”
语毕,快速换挡,踩下油门。
引擎声咆哮,野兽般的怒吼让心脏为止颤抖!
车身火箭般冲出,风声呼啸到大过引擎。
不需要刮雨器,水幕被整个破开,再没有一滴雨水能够停留在前挡玻璃上。
喻念整个僵住,喉咙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仅用2.3秒。
仪表盘上的数字直逼400km/h!
这时喻念才发觉,这辆车的仪表盘红区极限近500公里时。
这样的极限和提速太过夸张,不应该出现在任何地面载具上。
逼近死亡的恐惧将她牢牢钉在座椅上,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虽然车内开了空调,是适宜的25度,但她手脚冰块一般。
闭眼,深呼吸两下,才将生物本能的恐惧感硬生生从四肢百骸逼退。
再次睁眼,终点竟然近在眼前!
20公里,仅仅不到三分钟。
忽然,她记忆仿若被点亮,涌出莉莉娅一张激动小脸。
莉莉娅是她的舍友,一个小巧的保加利亚女生,狂热赛车迷,总拉着喻念看赛车杂志。
夏佐·罗素是近来杂志上常常出现的名字。
杂志上极尽溢美之词,横跨页,大版幅。
文字写,一名横空出世的意裔摩洛哥籍新星,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F1环球大奖赛前六座奖杯,令世界哗然。
但令他炙手可热的不仅是赛绩。
还有六场比赛中,五次过速撞车的恶名。
同那架血红色法拉利F1一起,将他的名声催至顶峰。
夏佐·罗素,杂志引用对手对他的称呼——
赛道上的“红发恶魔”。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