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再打仗了?”
“对,不用再打仗了。”
永天国不知名的街道上,戴着斗笠的男人正独自前行。见路边有人对话,便朝那边投去短
暂的一瞥。他的右手袖管空空荡荡,左手也只剩下半个手掌。好在三根手指也可以勉强拎着酒
壶,男人往嘴里猛地灌了一口酒,布满胡茬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像这样的对话,他这段时间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对于绝大部分百姓来说,你跟他们讲议事会,讲新法令,讲那些乱七八糟的新东西,他们
都听不懂。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最关心的是税收,而许多连士地都没有的流民,只想找个不
打仗的地方生活。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许多人以为这万骨便是沙场上死去的士兵,其实不然。上了战场的
士兵还可能靠勇猛作战立功升迁,真正煎熬的是那些背负着沉重税收的普通百姓。刚开始税收
上涨就如同钝刀子割肉,当税收涨到他们负担不起,他们就只能卖田,卖田之后便是卖身为奴
,不愿卖身的就只能逃荒。
如今天下忽然太平了,他们却还是很不习惯。每天都有逃荒来的人向城中的居民反复确认
,他们总是会不厌其烦地询问消息的准确性,像是魔怔了一样,无法从自己认知的世界里走出
来。
“真的太平了?
“真的太平了。你看看,现在哪还像以前那样兵荒马乱的?到处都在重建,随便上哪都能找
到活儿干。”
“老天保那最后谁赢了?”
“谁赢了?”
“对啊,你不是说太平了吗?哪个领地打赢了?现在给我们派活的是谁?”
“这我也不知道。听说现在是什么议事会在管事,以前的国王也只是议事会的成员之一了。害,管那么多做什么,现在起码饿不死人了。"
“这倒也
戴斗笠的男人继续走着,偶尔会驻足听一下那些普通人的议论。不过让他感到遗憾的是,
他一直都没有听到自己熟悉的名字,甚至没有听到自己熟悉的那个领地。再往前走就到了市区
,街上也热闹了不少。有人叫卖着蔬菜与瓜果,有人兜告着发饰与红绳。负责招工的人举着个
牌子,在所有人当中嗓门最大:
“做工做工!修江渠!管吃管住,-天还发十个铜板!”
在他的身旁围着不少衣衫褴褛的人,有的问他在哪修,有的问他饭管不管饱,有的问他能
不能多给两个钱。那人对所有问题都不理会,被吵得烦了,才一口气回答道:
“饭是杂粮饭,每人——大碗,不够可以再添!菜都是过了油炒出来的,香得很!修江渠的地
方就在枣叶子村附近,你们可以自己过去打听,也可以等下跟我走!嫌便宜的滚蛋,到别处做
工去!
负责招工的人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钱是日结!”
刚才还大声吆喝的人便不再吭声,也不离开,就跟在工头身后排成队,准备到时候一起出
发。招工的人看了两眼戴斗笠的男人,觉得他体型精壮,是个做工的好手;但看到他空荡荡的
袖子之后,就只能惋惜地摇了摇头,移开了视线。
戴斗笠的男人并不介意,在一旁观察了一段时间,就继续走向下一一个地方。
巷子口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戴斗笠的男人走上前去,他以前接受过扫盲培训,所以看懂
这种大白话的告示问题不大。他在人堆中看了几眼,发现正是关于修江渠的文件,大意是龙骨
江近些年经常决堤,官府打算招募人手修缮云云,并且明确说明了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
都可以报名参加。
戴斗笠的男人会心一笑。
这种事他以前也遇到过,曾经他也在现场组织那些流民有序地进行工作,带着士兵日夜巡
逻防止有人偷奸耍滑或聚众斗殴。只不过那时候的规模很小,现在放眼全天下,至少会有几十
万人参与到以工代赈中去。
这世道确实有变好那么一点点了。
戴斗笠的男人心想。
起码出力干活的人不会被饿死,总有——口饭吃。虽说离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大同社会还
相差甚远,但总归是拨开了头顶的乌云,让人能看得到天上的阳光,能看得到未来的希望。
戴斗笠的男人找了个酒馆坐下,将酒壶放在桌上,对店小二说:
“加满。“
店小二立刻去打了壶酒,客气地说道:
“听您的声音,不像是本地人。要不要尝尝咱家的熟切牛肉?不好吃不要钱!
戴斗笠的男人晃了晃酒壶,闻了闻酒香,说道:
“好。”
店小二就去切了一盘牛肉,此时没什么客人,店小二索性也就站在一旁,陪戴斗笠的男人
聊天:
“客人是哪里人?”
戴斗笠的男人回答道:
“云阳人。”
店小二立刻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云阳人?看客人您这一身肌肉,莫非是出身于军队?
戴斗笠的男人皱了一下眉,没什么感情地反问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
店小二愣了一下,赶忙说道:
“哎哟,看我这嘴巴,不该问,不该问!我也只是好奇,我听街边传闻啊,说现在看上去是
几家领地平分天下,其实还是以云阳为主!所以刚刚我就想,那云阳军队的将领,现在应该都
当上了不得的大官了吧我就想再多卖您点儿东西。”
戴斗笠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他用仅有的三根手指捏起一一沓牛肉,丢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以前,我确实是出身云阳的军队。不过后来我离开了,有些事要处理,而且我能力有限,
许多事也慢慢变得力不从心。
店小二确定对方没有生气,才谨慎地问道:
“那您就没想过回去?”
男人晃了晃自己仅有的三根手指,笑着说:
“回去,做什么?带兵打仗,还是倚老卖老?”
店小二无言以对,他想了想,才说:
“那边总归是要记着您的功劳的吧。我听说云阳的士兵战死了,其亲属都会得到优待。更何
况您还活着。
男人几口就将桌上的牛肉吃完,灌了两口酒,露出一个笑容:
“不用了。我也不缺钱,在哪都能活着。知道他们还好,还像以前一样为这个国家着想,就
可以了。”
戴斗笠的男人将酒壶揣到怀里,拿出些零钱付了账,跨出了店门。
正午的阳光酒满人间,也照在他的身上。
他三根手指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忽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利德的
场景。
那时在御西城初来乍到的利德,对走投无路只能报名参军的他说:我出一枚金币,买你的
命。
“我要你们活下去,要你们杀更多的敌人。”
男人吸了吸鼻子,用左臂擦了擦略微发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