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宗亲背弃张崇义、另立新朝的消息很快就在永安城炸开了锅,瞒都瞒不住。
好不容易稳定几天的永安城沸腾起来。
令张崇义喜出望外的是,尽管各地都在吵得沸沸扬扬,却没有出现较大的动乱。
无非是舆情汹汹,坊间百姓多了许多生动有趣的谈资,街头巷尾都是各种流言蜚语。
“现在看来,常羽的弘农郡兵败反而帮了我们一把,幽州冀州带出来的官兵,在弘农郡战死了三万多,在潼关防御战中战死了几千人。”
“尚修竹谋反后,又跑掉了几千人,剩下来的幽冀官兵不到五千人,主要都是与幽州冀州门阀士族没有多大牵扯的底层百姓,暂时应该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
杨千钟的眼眶又黑了一圈,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从六月二十九日收到张微拥立张道恒谋反的消息,迄今已经过去了三天,他们君臣几人三天三夜都没有合过眼。
一面要迅速调整各地防务,一面要设法稳定全体官民的人心,这几天他们在焚膏继晷地研究对策。
杨千钟从宫女青桐手里接过一碗参汤,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润了润喉,继续用将近冒烟的嗓子分析局势。
“从去年八月以来,我们就在关中地区招募新兵,现有的二十多万人马几乎都是关中附近的百姓,所以臣不担心底层官兵会趁势作乱。”
“唯一可虑之处就是各级将官,我们的很多高级将官都是幽州人,臣担心他们会心思浮动,随时可能领兵逃回幽冀地区。”
短短三天,张崇义几乎瘦了一圈,也苍老了十几岁,颌下长出了许多须根,原本熠熠生辉地眸子显得黯淡无光。
“有没有统计一下幽州冀州将军的具体人数?”
中书令杨千钟望向左仆射李千秋,李千秋点了点头,从袖袋里掏出一份奏章,高高托举着。
“臣这两天已命兵部粗略统计了一下,幽州冀州青州出身的校尉以上官员大概还有一百九十多人。”
“他们大多是身居要职的将军,掌握着实权,关系着各处城防关隘的安危,实在令人担忧。”
太监刘豫迈着碎步走下台阶,从李千秋手里接过奏章,躬身走回御榻,低头将奏章呈递给张崇义。
张崇义接过奏章看了看,嘴角挤出一丝惨笑,颓然扫了一眼偏殿里正襟危坐的文武大臣,散漫无光的眼神最终落在征南将军、城卫军都督张坚的脸上。
“张坚,我记得你也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你有没有想过要返回幽州?”
当前的大燕国,大将军张微已经举兵谋反,车骑将军常羽战死,骠骑将军尚修竹身亡。
卫将军向烈因为尚修竹满门抄斩而与张崇义心生隔阂,数月来闭门不出,不问世事,四大金印紫绶的三公级将军几乎全部空置。
征东将军秦幂坐镇河内郡,张坚就是当前京城官衔最高的幽州骑兵将军,他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
只见张坚慨然起身,走到偏殿中央,单膝跪地,纵声喊道:“陛下,五年之前臣只是涿郡骑兵营的一个小队长。”
“陛下不以臣资质驽钝,提拔臣于行伍之中,多次委之以重任,陛下对臣有知遇之恩,臣万死难报万一。”
“臣虽是幽州人氏,却是幽州的寻常百姓,与各郡的名门望族没有任何瓜葛,且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不过是孑然一身。”
“张微等人忘恩负义,背叛陛下,臣与他们仇深似海,此生绝对不会再回幽州。此乃臣的肺腑之言,苍天可鉴。”
张崇义等人看着张坚慷慨陈词,均暗暗松了一口气。
张崇义点了点头:“朕只是随便一问,你何必指天为誓呢?起来吧。”
张坚挺身而起,缓步回到坐榻之上。
张崇义继续翻阅那本奏章,看着上面一列列熟悉的将官名字,不由望向杨千钟,发出了言不由衷的苦笑。
“也难怪张家宗亲和司马家戴家都要反我,我大致看了一下,原来我这些年提拔重用的文武官员和统兵将领,几乎都是各地落魄的寒门子弟和平民百姓,竟然没有几个门阀士族的子弟。”
“说来奇怪,我们张家算是当世最大的门阀之一,我这个门阀士族出身的皇帝,竟然重用了一大堆的寒门学子和平民百姓,我算不算是门阀士族的叛徒呀?”
杨千钟举起玉圭道:“陛下聪明睿智,一直任人唯贤、唯才是举,所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从来不问门第出身,所以麾下人才济济,事业蒸蒸日上。”
张崇义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看向旁边的漆红柱子,怔怔问道。
“这几天有没有幽州冀州的官兵偷偷逃走的?”
李千秋沮丧道:“虽说数量不多,但还是有一些人跑了。”
张崇义疲惫的目光投向李千秋,停顿了片刻,依次扫过杨千钟张居贤张坚薛焉等人,轻声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心不在这里,留是留不住的。”
“念在他们都曾跟随我出生入死,就放他们走吧,不要为难他们。”
“颁布一道诏令,凡是家族还在幽州冀州青州等地的文武官兵,想要回家的都大大方方离开吧,任何人不准阻拦。”
“官府要按照惯例给他们发放路费,保证他们回程衣食无忧,不要丢了我大燕国的气象。”
文武众臣无不大惊,纷纷举起玉圭劝阻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万一他们都跑了,以后还有谁为陛下治理天下呢?”
张居贤越众而出,两步走到大殿中间,厉声喊道:“若是让他们走的如此轻松,其他人群起而效仿,我们的军队随时可能四分五裂,此举必将导致关中大乱。”
“有何不可?朕从邺城出发时带着五万幽青冀官兵,后来经历多次大战,那些老兵都折损殆尽,所剩不过三五千人。”
“如今大燕国拥兵二十几万,别说这三五千人不会全部走掉,就算是全部走光,也影响不到大燕国的大局。”
“他们既然心都回到了幽青冀,强行留下又有何用?留得住一时,留得住永久么?我们又不能把他们全都杀了,何必强人所难呢?”
“至于你说会引起他人效仿,朕以为有些杞人忧天了。”
“朕这几个月经常出入各地军营,体察官兵的心思,发现这些关中地区招募的新兵,平时嫉恨幽青冀官兵的地位高待遇好,与幽青冀官兵有着泾渭分明的界线,绝对不会随波逐流。”
“张居贤,做人要大气点,你的性格耿直思虑深远,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谋国重器,然而你总是习惯用最险恶的方式洞察人心,把人往最坏的地方看,这点相当不好。”
“那些幽青冀官兵都和我们有过袍泽之谊,他们要走,我们留不住,何不胸襟广阔一点,笑着送他们离开,也不枉了君臣一场。”
“他们走了,不是还有你们吗?大燕国现在人才济济,兵强马壮,绝不至于一蹶不振。行啦,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张居贤被怼的哑口无言,本想犯颜直谏,然而心念一转,又意识到张崇义所言不无道理。
这些想走的人根本留不住,既然留不住,为何不客客气气的送他们离开呢?
来时路,一起走,去时路,喜相送,或许更能凝聚人心呢。
于是讪讪而退。
既然张居贤都再无异议,其他人也愿意成人之美,毕竟都是一个地方走出来的同袍,谁都不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偏殿静默了一会儿,一股久违的凉风从角落地飘过来,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杨千钟再度谏言:“陛下,我们还是要发一道讨逆诏书,痛斥张道恒张微背主谋逆,号召大燕国的臣民讨伐逆党,以正视听。”
张崇义斜斜地靠在御榻上,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讥笑道:“别扯淡了,发什么讨逆诏书?我们有什么资格发讨逆诏书?”
“当今乃是群雄争霸的乱世,谁都可以自立为帝,我们大燕国就是在大旗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国家。”
“既然我们可以建国称帝,我二叔又有何不可呢?你们可别忘了,他也是张家的嫡子,是我的亲叔叔,论辈分比我还高一辈。”
杨千钟愕然道:“难道就这样看着张道恒霸占着我们浴血打下来的冀州青州?就算陛下甘心,臣等心有不甘呀。”
张崇义面无表情地斜视着杨千钟,嘴角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用悠远淡漠的口吻说道:
“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我是紫微帝星下凡,命中就该坐拥天下吗?既然是命中注定,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张微原本就掌握着幽青冀三州的军政大权,又有张家宗亲、司马家戴家等门阀士族鼎力支持,论幅员之辽阔,人口之庞大,兵源之充裕,粮饷之丰沛,尤在我们掌控的关中之上,急切间我们根本斗不过他们,何必跟他们撕破脸皮拔刀相向呢?”
“且让他们蹦跶几天吧,走着瞧。我这个二叔虽然当了二十几年的郡守,但是治民理政的本领稀松平常,领兵打仗的本领也稀疏平常,绝非能够雄霸天下的明君英主。”
“张微等人之所以会拥立他,无非是因为我这些年打压司马家戴家等门阀士族,大肆提拔重用寒族和平民百姓,寒了他们这些人的心。”
“可是他们似乎都没有想过,为何我们会如此器重寒族子弟和平民百姓,还不是因为这几十年来门阀士族堕落的厉害,各地的门阀子弟都沉溺于声色犬马,有才华的青年寥寥无几。”
“不说别的,就说司马家和戴家吧,别看他们表面上蓊蓊郁郁,朝气蓬勃。”
“其实司马家除了司马晋司马德两兄弟,戴家除了戴梦龙戴洪两叔侄,其他的年轻人都是庸庸碌碌的废材,县令之才都不多,根本就是狗肉上不了台面。”
“一些窃据高位的族中子弟,不过是靠着门阀帮衬。”
“冀州青州是块肥肉,他们僭越称帝容易,想要平分肥肉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估计用不了多久肯定会因为争权夺利而闹发内讧,到时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