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分的皇宫有些闷热,离开太极殿的张崇义瞧着天色还早,吩咐王谷摆驾后宫。
王谷低声问道:“陛下,去哪位娘娘那里?”
张崇义大手一挥,刚想说去椒房殿看看皇后,冷不防想起郦元乐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这时候去椒房殿徒增郁闷,念头一转,便道:“去凤凰殿吧。”
凤凰殿是蒲舒儿的住所,蒲舒儿没有封到妃位,当前只是夫人。
自椒房殿夜袭后,姜无媚苏清人施师等人或许是物伤其类,与张崇义生出隔阂,也有一些畏惧,待他不如往日亲热。
唯独蒲舒儿这位经历过人间变故的奇女子,待他一如既往。
于是太监宫女摆驾凤凰殿。
不多时御辇抵达凤凰殿,蒲舒儿带着太监宫女迎至殿门外。
张崇义见她穿着一袭靛青色轻纱,玲珑剔透的身材若隐若现,心情大好,走过去牵着她的手,探头瞧了一眼殿内,笑问道:“在忙什么?”
蒲舒儿没有回答,报之以浅浅微笑,陪着他缓步走进殿中。
外面热浪习习,凤凰殿内却是一派清幽,不时有凉风从角落里飘出来,送来一丝丝凉爽。
张崇义携着蒲舒儿坐在凉席上,凤凰殿女尚书静娈送来一盏绿豆汤,蒲舒儿顺手接过来,用汤勺喂给张崇义,张崇义顺口喝下去,斜斜躺在竹席上。
“你父亲还没有消息吗?”
自从潼关之战后,蒲渭阳突然不知所踪,当日红裘女偷袭张崇义的时候,蒲渭阳也没有出现,这几个月更是杳无音讯,张崇义有些担忧。
没有这位入神境地仙坐镇永安城,他心里没底。
“没有呢,我也许久没有见到他了。”
蒲舒儿一勺勺喂张崇义喝绿豆汤,脸色恬淡,不见半点忧色。
张崇义略一沉吟,问道:“他就没跟你提起过要去哪里,办什么事情?”
蒲舒儿慢慢摇头道:“没听他说过。他上次离开京城,是跟随陛下去潼关办事,然后就没有回来。”
蒲渭阳乃是入神境的绝顶高手,地仙级别,当今世上能威胁到他的人寥寥无几,无非是三大宗门那些个闭关修炼的圣人。
那些人想的是斩断凡尘俗世,白日飞升,当不会找蒲渭阳的麻烦。
不过这么大一个人突然失踪,想不操心都难。
张崇义想来想去,总想不出个是非因果,于是便抛开牵挂,抚着蒲舒儿的纤纤玉手,闭目养神。
可笑今日的张崇义坐拥半壁江山,成为一代帝王,在这座属于他的皇宫里,却只有蒲舒儿这片栖息之地。
吃完了那碗绿豆汤,蒲舒儿用手帕替他擦了擦嘴巴,斜斜地躺在他旁边,同时顺手挥退了太监宫女。
眼见殿中再无外人,张崇义自嘲似的笑了笑,低声说道:“这些日子,她们几个看到我都冷冷淡淡的,爱理不理,现在也只有你还肯跟我亲近。”
“我知道她们的心思,都认为我冷血无情,害怕我有朝一日会杀她们,怎么你就不怕呢?”
蒲舒儿趴在他的胸口,微微仰头,柔和的目光正对着张崇义的下巴,淡淡说道:“古人早就说了,无情最是帝王家。”
“所谓的无情,无非是权力之争引起的。从古至今,皇宫大内是天下权力的中心,充斥着君臣之争、帝后之争、妃嫔之争、皇子之间的皇位传承之争。”
“你之所以会和郦宛丘闹出那些龃龉,无非是忌惮皇后权力膨胀,进而影响到大燕国的稳定,威胁到张家的江山。”
“我又不是皇后,手中没有任何权力,不会跟你争什么抢什么,也不会跟郦宛丘她们争什么抢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说出帝后之争的时候,张崇义猛地睁开眼睛,寒飕飕地盯着她的眸子,眼中精光万道。
等到她说完最后一句话,张崇义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双手捧着她如花似玉的脸蛋,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笑意,讥笑道:“你算是看透了这个皇宫,也看透了这个世界,可你为什么看不透我呢?”
蒲舒儿神色一凛,风情万种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慌乱,讶异道:“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崇义将双手从她脸蛋上挪开,指着她的鼻子,认真地解释道:“我从来没想过什么帝后之争,也没想过要剥夺郦宛丘的权力。”
“她是我的嫡妻,从我娶她进入将军府的那一天起,我就决定要和她共享我的权柄,我的荣耀。”
蒲舒儿表示不解,苦笑道:“既然你愿意让她享受你的权力,那你为何要对付她呢?”
张崇义忽然挺身离开凉席,光着脚走在微凉的地板上,顺手拂开旁边飘舞的珍珠帐,绕着玉簟走来走去,半天没有说话。
蒲舒儿也没有打断他的思路,清澈的目光随着张崇义的脚步而不停移动。
张崇义走到哪里,她就看向哪里,仿佛她是一朵向日葵,而张崇义就是太阳。
在张崇义众多妃嫔中,郦宛丘和蒲舒儿是最聪明的两个人
。
郦宛丘的聪明在于处事圆滑老辣,蒲舒儿的聪明在于世事洞明通透。
这种通透是劫后余生的豁达,也是云端看世界的冷漠。
唯有这等豁达而冷漠的人,才看的更清楚更真实,因为她看透了世界,也看透了生死。
张崇义最欣赏的也是她这一点。
如果有一天,张崇义当真昏聩到挥刀要杀妻妾的话,郦宛丘等人或许会哭哭啼啼,对他破口大骂,蒲舒儿肯定会一言不发的引颈待戮,甚至骂都不会骂一句。
走了几十圈后,张崇义抬头看着珍珠帐的顶部,顺手捋了捋旁边的纱帐,长长叹气。
“我怕的不是现在人性未泯的郦宛丘,我怕的是朝着郦元乐发展的郦宛丘。”
“她有郦元乐那样狼心狗肺的父亲,天性传承了一些阴狠歹毒的血脉。”
“此时若是不加以限制,有朝一日我遭遇不幸,被她掌握了大燕国的权柄,很难不成为下一个吕后。”
“一旦她成为了吕后那样的人物,你,姜无媚,苏清人,菲诺,施师,恐怕都会不得好死。”
蒲舒儿神色微变,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低头沉思片刻,悄声道:“陛下,你看的比我们都远,或许你是对的。”
张崇义放下纱帐,缓步走到凉席旁边,摸着蒲舒儿滑腻清瘦的脸蛋,似笑非笑道:“说来奇怪,你明明是个最无情的人,我却偏偏最喜欢你的无情。”
蒲舒儿抬起头,柔情似水地看着张崇义,没有接他这句话。
张崇义说得对,她是个无情的人。
自从经历过那段人伦惨剧后,她很难对别人产生情愫,所以这些年她住在张崇义的府里,一直过着青灯古佛般的枯燥日子。
可她不是一块石头,她是一个璀璨盛开的女人,有着自己的欲望,平日看着张崇义跟妻妾们调情玩耍,她也想有个人能够将她抱在怀里,情也好,欲也好,也不枉了在人世间走这一遭。
所以去年当张崇义醉醺醺地抱着她绕殿而走的时候,她明知道此举违背了当初对郦宛丘的誓言,却还是曲意逢迎,投怀送抱。
她爱张崇义么?
她不知道。
她对张崇义动情了么?
她也不知道。
这个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目前拥有很多个女人,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女人,她不知自己排在第几位,她也不在乎这些东西。
维其不在乎,所以不害怕。
然而她在乎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
她看透了这个世界,却看不透自己,这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她对着张崇义笑了笑,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一个很空洞很抽象的吻,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