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儿时的我曾以为姓朱的人一定是又丑又胖还特别笨。直到我认识了同学朱大壮。他又帅又小还贼聪明。当他说自己的姐姐叫朱小美时，这个名字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美好。我们两家是邻居。都住在鞑子营的辽化基建工地。他家来的晚，父亲成分又不好所以住在用木板搭的工棚里。第一次见到朱小美时她正坐在屋子中央洗东西。早春的一缕阳光从窗户上唯一的一块玻璃（其余的是塑料布）照进来，在她身周扩散成一个外缘模糊的银白色光圈将她笼罩。而光圈之外的杂乱物件被塑料布虚化成为灰色的长方形，椭圆形，梯形等等几何图形隐藏在她的背景中。小美扬起脸，如美玉般白皙细腻的额头上涔着几粒汗珠，红扑扑的脸颊如含苞待放的芙蓉花般清丽娇艳，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在光影中流盼生辉，小巧的鼻翼如蝉翼般微微颤动。六岁的我被她的唯美所震撼，紧张起来。小美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大壮说你学习好，你俩要互相帮助争取一起考上大学。”我呆呆地点点头。去大壮家多了才知道小美每天洗的碎布条在编扎成一尺见方的油抹布后可以卖两分钱，不知人生艰辛和苦涩的我看着房间里堆积如山的抹布袋子心想真是一笔巨款。在柜子上有一枚粉色的椭圆形的镜子，大壮一边叮嘱我千万不能碰一边嘟囔：“姐姐就爱臭美。”语气中似乎因此吃过苦头。

光阴似箭，再见小美已经是十几年之后，我毕业分配到车间的酯交换岗位。在巡检路上偶遇了朱小美。她仍旧娇小、美美的模样，一件分析工的白大褂不仅一尘不染还熨烫得体丝毫不像工作服。她知道我读了大学，眼神中欢喜又羡慕。当听说我们两个同在乙班（按时段分的倒班班组）时，高兴得大笑起来。因为巡检时被同事利用管线空隙让我突然看到一张死人脸吓到之后我对夜班巡检很有些阴影，装置里惨白的灯光，干燥的空气和持续嗡嗡声总是让我不安。可是自从遇到小美之后巡检变得轻松起来。而且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默契，巡检时总会遇到她。有时擦肩而过点点头，有时远远地看到了招招手。有闲暇时我便目送看着她的背影走远，不得不说她的背影也很美。一天，我的师傅突然提醒我巡检时必须戴安全帽，我不明所以但严格按照他说的做了。神奇的是真的有一个旧螺丝砸到我的肩膀上，肩胛骨裂了一道纹，一个月抬不起胳膊。如果我没有戴了安全帽，如果我没有恰好转身，那后果不堪设想。当我兴奋地和师傅描述被砸的幸运时。他淡淡地说：“你碍事了。小美车间惦记她的人不少。唉、她们车间有些女的为了夜班不上装置取样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干。只有小美不肯就范。”在我青春的懵懂中，女性是神秘而贞洁的。所以不太相信师父的话。直到有一天，我同事的女儿在他上夜班时被掐死在家里。公安局根据时间和进入房间的状态认定是熟人作案，于是对车间所有当天不在岗位的人员进行排查，结果凶手没查出来，到查出一大堆不正当男女关系。当公安局将当天人员的作息时间表和证明人名单交给车间主任时，车间主任气疯了。车间主任外号叫屁股。因为他手脚麻利，每次装置出故障都冲锋在前，爬格子梯永远最快，所有人只能在下面仰望他的屁股。手脚麻利的他同时性如烈火，骂人最狠。此刻的屁股怒不可遏地集合了在班的所有人指着鼻子骂男人都是畜生，女人都是破鞋，在场的人皆面有惭色，噤若寒蝉。“屁股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人，就没有人敢站出来制止他吗？”我听了同事的转述忿忿不平。“小美不在场，谁有她的刚烈，谁又敢保证自己身子干净。切。”转述人不以为然。

(2）

因为工作调动，我离开了原单位，再见到小美又是10几年之后。那天，女儿从补习班老师家出来时，带着一包洗得干干净净的布条。“什么情况？”我好奇地问，“老师的妈妈老年痴呆，总是捡些碎布条回家，然后洗得干干净净做成抹布。老师让我偷偷扔掉，扔的越远越好。”居然有这种事，我心中不禁想起的朱小美。就问：“老师的妈妈是个埋了巴汰的老太太吧。”“才不是，是个非常漂亮的，爱干净的老奶奶，老师说家里的洗衣机都用坏了好几台了。”我哑然失笑，正说着猛然间一抬头正看到朱小美背着一包东西兴冲冲从远处走来，但眼神中已经记不得我了。“嘘。她就是老师的妈妈，是不是很干净很美。”女儿连忙小声提醒我。“当然，因为她是朱-小-美。”我莫名怅惘起来。后来接女儿时又见过她几次。她站在阳台上表情安详地一边晒太阳一边摆弄着五颜六色的碎布条。我猜想她是在回忆少年时艰辛而充实的岁月吧，女儿最后一节课没有戴碎布包，她解释说：“朱小美知道女儿偷偷扔她的布条的事情了，答应不再往家里捡东西了。”“那不是很好。”“才不那，朱小美突然变得沉默了，病情加重了，老师后悔死了。”

十一双节时，我在辽化医院打点滴，因为是最后一瓶药心情颇为闲适所以听到门外有抢救的声音就踱去卖呆。却发现被抢救的人居然是朱小美。病床上的小美缓缓睁开眼，看到周围围满了人，表情突然拘谨起来，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难以启齿，一脸求助地望向女儿。女儿知道她的心意，就用

手巾认真地为她擦拭脸颊，还细心地涂上唇膏，当梳理头发时，小美轻轻眯起眼睛表情温顺而享受。我知道她性格刚毅，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麻烦别人，现在被人照顾大概是平生第一次境遇吧。被收拾得干净得体的朱小美脸上终于露出自然的表情，美美地微笑着向大家致意，尽管已经认不出大多数人。当她再次醒来，眼神突然变得清澈，居然认出了我，低声说：“你也来了。”女儿知道是回光返照，抓着她的手哭泣。小美动了动手指，说：“乖，不哭。妈妈不怕死。”顿了顿，又问：“妈妈美吗？”女儿一边哭一边拼命点头。小美微微扬起嘴角，将目光移向窗外，神色深邃而美好，手指动了动似乎想伸出去抚摸一下那道光，那片人间。

朱小美走了。她既没有才华也没有雄心，平凡而渺小。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用干净和清白来维护上天赐予她的美貌。时时刻刻在努力把自己做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也许她总是把最美的一面留给世界，世界也把最美的一面还给了她吧，所以她才乐此不疲，觉得人间值得。

呜呼，天上琼林添小美，人间春色少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