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无月夜，下山的路黯得出奇，黄小仙背着谢长梦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轻轻喘着气。

而谢长梦脑子昏昏沉沉的，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

黄小仙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得见话，还是犹豫着轻声嘀咕：“这孽海山可不是你们普通人随便能来的呀……你年纪才多大啊就一个人来这里……”

“以后千万别再来这边了知道吗？这次药君心情好，而且看你晕了没看到他，这才让我把你送走的……你下次要再被陷阱抓住了，说不定就得死在那里了。”

“唉……算了，我说这么多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呢。”

谢长梦想努力打起精神听清她的话，但怎么努力也听不清。

在他彻底陷入昏迷之前，只能隐隐约约听到黄小仙很小声地说：“……再见了。”

再然后，他被放在了地上，彻底没了知觉。

等再醒过来，他人已经被裹在破烂的竹席里，胡乱躺在了医馆的角落。

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眼珠空洞地转动着，想站起来，但浑身发烫发软，连抬手都做不到。

看样子是在山里被关了太久，受寒了。

谢长梦扭过头，看着身边和自己一样缩在角落里的难民们。

大多都穿着破烂的麻衣，蓬头垢面，好一点的像他这样还有条破席子，坏一点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谢长梦迷迷瞪瞪地抬眼往房间中央看，那边摆着个破烂的、缺了条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个佛像。

是难民们居住的庙。

谢长梦又多坐了会儿，等身体终于清醒点了，他抵着墙，很用力地想站起来。

“诶……！”旁边角落里没生病，但没了两条腿的老头迷迷瞪瞪地盯着他：“发着烧，还敢乱跑呢？你今早上才被城里头医馆的丢过来，这会儿着急迷糊地干啥去？”

谢长梦记得他，一直待在难民庙里的老头，说是很早之前从西南那边逃过来的，在皇权争斗倾轧下面活了下来，就是没了条腿。

后来投靠这边的朋友，运气不好被仇家找上门，又没了条腿，朋友也没了。

谢长梦记事起就记得这老头了，对方也认得谢长梦，都是一个难民庙的，多少脸熟一些。

谢长梦说话的时候脸上像在冒火一样烫：“……我去找点药。”

老头嘀咕着：“你身上哪儿有钱买药啊？那医馆就是在你身上没搜到钱才把你丢过来的。”

谢长梦只是把破席拖到老头旁边：“我自己去采。”

他也不听老头再说什么了，转身就摇摇晃晃地往庙外走。

老头看着他不稳的身形执拗地离开，哼了一声，把破席往身下一拉，闭了眼入梦也。

谢长梦顶着高烧，又窜进了林子。

好在难民庙周边没什么村子，一片荒芜，在繁茂的杂草堆里认真找找也能有些草药。

谢长梦以前在医馆搬过东西，偷偷听了治小病的药方子，虽然草药是找不齐的，但他后面试了试，发现其中几个草药一起吃了也能好，就是恢复得慢。

他不介意恢复得慢，但起码得活着。

他跪在地上摸索了许久，因为脑子不好使眼睛也一片糊，就只能靠手感了。

也不是没吃过草，摸到像的就往嘴里塞，吃错了也没事，就当午饭。

等差不多了，他往草里一躺，等又有了点力气，重新爬起来，晃晃悠悠回了难民庙。

把老头的席子重新拿了回来，他顶着老头杀人一样的眼神把席子往身上一裹，彻底昏死在了地上。

等第二次醒，头倒是没那么痛了，就是实在饿的厉害。

他瘫在角落里，神情呆滞，在老头眼里这就是人真烧傻了。

老头正想着要不要把席子要过来，“腾”地一下谢长梦猛地就站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老头一瞪眼：“干啥？又出去吃草？”

谢长梦摇头，把席子拖给他：“拿着吧，它给你了。”

老头先是一把拿过，再狐疑不定地说：“莫骗我老头子……给了的我可不还回去的啊。”

谢长梦只说：“给了你就不会再要回来了。”

说完，他就转身要走了。

老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开口喊：“诶，不回来了？”

谢长梦的身影消失在林间：“不回来了。”

老头抓着席子没说话，过了好久，忽地笑了一下，颓废地往地上一瘫。

谢长梦的确没打算再回难民庙了。

但同时，他也没打算进城去。

他准备再去一次孽海山。

*

孽海山绿影重重的密林之中，一只瘦巴巴的黄狐狸在林间窜来窜去，灵活地往山上爬。

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一座山洞前。

狐狸眨眼间变幻成人，只是身后还坠着条黄不拉几的狐狸尾巴。

黄小仙扭头检查，果然发现了漏网之尾，凝聚妖力重新化形，这次倒完美无缺了。

她小心翼翼打开山洞的门，随后钻了进去再把门关上。

山洞内很暗，黄小仙先点燃了油灯，再提着灯往更深处走。

呼吸声逐渐清晰起来，黄小仙看到了山洞深处的好几个笼子。

笼子里关着的，都是些种族高贵的妖怪，其中甚至有一只麒麟。

黄小仙掏出储物袋，拿出这次进城买的妖兽粮，走到桌子旁边开始给饭盆里倒粮。

离得最近的铁笼里关着的正是那只麒麟，因为已经被药君抽了五次血，现在已经非常虚弱了。

但贵族也有贵族的傲气，他哪怕这种境地也还是保持着人形，虚弱地耷拉着脑袋，眼神落在旁边的黄小仙身上。

黄小仙先给他倒了一大盆粮，小心翼翼地送到铁笼旁边，再低声说：“他要的血够了……之后一周你可以歇一歇。”

麒麟没碰粮盆，声音非常冷：“你帮他做事，有什么好处么？”

黄小仙沉默着。

麒麟又说：“我是祥瑞之兽，天道垂爱……你帮他拿走我的血，已算是亏损阴德……你们一定会减寿，受天道追杀。”

黄小仙却只说：“吃点东西吧，他不会让你死的。”

然后就直接站了起来，给其他妖兽放粮盆了。

麒麟重重闭上眼睛，还是没去碰。

就在黄小仙刚刚给所有妖兽放好粮食后，山洞门口那边却响起了沉闷的敲门声。

黄小仙猛地一惊。

……药君？

可，今天明明是药君进城开诊的日子……

黄小仙警惕地靠近门，试探着放出妖气，却没感受到威胁的灵气或者妖气。

门外的敲门声也越来越小，像是……敲门的人没力气了？

黄小仙犹豫着，最后还是按住门，拉开了一条缝。

阳光从门缝间泄露进山洞，谢长梦背着光，听到开门声后下意识抬眼，和黄小仙对视了。

黄小仙在看清谢长梦的脸后，猛地一颤，眼睛睁大，头顶冒出两只狐狸耳朵来。

她猛地拉开门，朝谢长梦惊慌地喊：“你……你怎么回来了？！”

谢长梦立刻明白，他没走错。

他焉巴巴地问：“……有吃的么？”

黄小仙已经很焦急了，听到谢长梦这句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还敢回来！你还不赶紧下山？！”

谢长梦低头，语气也焉了：“……饿了，没力气再走下山了。”

黄小仙脸色焦急，最后只能从储物袋里又拿出一袋妖兽粮：“这是给猫妖吃的……人也能吃，没别的了，你先凑……”

话还没说完，袋子已经被拿了过去。

谢长梦拉开袋子，直接用手抓着就吃。

黄小仙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顿了顿，硬了心又接着说：“快点下山！莫要逼我赶你下去！”

谢长梦用力咽了下去，也不细嚼，粗硬的猫粮在喉道划了条很浅的口子，他也不顾痛，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不走。”

黄小仙的狐狸耳朵都气得直端端竖起来了：“你留在这儿就是等死！”

谢长梦又囫囵咽了一口猫粮：“可我回城也是死。”

黄小仙抿唇，紧紧皱着眉：“你留在这儿，只会生不如死……快点下山！”

谢长梦嘴里包着猫粮，拼命摇头。

黄小仙咬牙，直接就开始推他：“快、点、走！！”

谢长梦却不肯走：“我都知道的……”

黄小仙已经气得骂脏话了：“你知道个屁呀！”

谢长梦被她推着，执拗地说：“我真的都知道……！”

黄小仙：“无论你是不是知道了你不该知道的，你要还想活着，就立马赶快立刻给我现在滚下山！！”

谢长梦虽然吃了点东西，但还是浑身上下没力气，黄小仙也不听劝，一个劲把他往下推，他跌跌撞撞往下走着。

“簌——！”

破空声忽地在耳边炸响，谢长梦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左膝已经被一枚针用力扎过！

“呃……！”谢长梦发出一声闷哼，重重倒了下去。

黄小仙立刻站直了，朝山下那道人影低头：“……药君。”

谢长梦倒在地上，一枚针灸用的细针扎在他膝盖上，带动着他整个左腿的痉挛。

他痛苦地眯着眼睛，咬牙去看山下慢慢走上来的人。

一身素白道袍，脸带着病态的白净，神色平静。

药君慢悠悠往上走：“我记得你昨晚把他丢出去了？”

黄小仙头也不抬：“是，我亲手把他丢在城里医馆门口的。”

药君走过瘫倒在地上的谢长梦，道袍衣角拂过他破破烂烂的短打：“那看样子是知道点不该知道的了，那就埋了。”

“好。”

谢长梦却猛地抬手：“……等等！”

药君没理，继续往山洞里走：“麒麟怎么样？”

黄小仙认真地答：“不肯吃东西。”

“嗯。”

谢长梦嘶声底里地喊：“我知道你在试药……！！”

这一次，药君终于停了脚步。

谢长梦没等他接着有什么动作，继续喊：“你剖了那些妖怪的妖丹，抽了他们的妖髓，我知道你在炼丹！”

“你躲在孽海山里，把那些抓来的妖怪都关在这里，把所有看到过山洞的人都杀了，因为你炼丹，用的是禁术！”

药君懒洋洋地回头，朝黄小仙摆了摆手：“乱刀砍死吧，杀了之后把舌头拿给我。”

黄小仙脸白了白，但只是抿了下唇没说话。

谢长梦咬牙：“我不会向仙十殿举报你……！！否则我也不会再上山来！”

药君低头，两颗没什么神采的黑色眼珠子转悠着落到他身上：“……”

谢长梦和他对视了，知道有希望了，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我可以当你的药童！”

黄小仙愣了一下，药君却是笑出了声：“我已经有一个了。”

“我可以帮你试药！我可以……！”

药君听了他这句话，更是捧腹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这便更好笑了。”

他随手一指黄小仙：“瞧瞧她，你以为我为什么留她在这儿？”

药君直起身，脸上带着怜悯般的笑：“她不仅是我的药童，也是给我试药的呀。”

黄小仙低着头，没吭声。

“可她是妖……她是妖！”

谢长梦死死咬着牙：“我是人！我和你是同族！有些药对她无毒有用，但对你却不一定……！让我给你试药吧，我和你一样是普通人，在我身上试的药才是最有效的！”

谢长梦不顾左腿剧烈的疼痛，咬着牙爬起来，趴在地上，开始朝药君磕头，用力地把头砸在地上：“我只要给我个住的地方，给我吃的……！”

“别的，我都可以不要……！”

他不停地磕着头。

黄小仙站在旁边，后背发寒，她紧紧握着拳，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

而药君只是冷眼看着谢长梦不停地朝着他磕头，在过了许久后，很轻地笑了一声。

这笑声没什么温度，冷冰冰的。

“带进来吧。”

药君看了眼黄小仙，随后转身进了山洞。

黄小仙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长梦发着抖，实在没了力气，彻底瘫在了地上。

黄小仙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按住谢长梦的腰侧：“酸不酸？”

谢长梦侧身躺着，额头已经磕破了，流了血，他垂着眼：“酸。”

黄小仙这才抬手按住扎进他膝盖的针，微一用力拔了出来。

黄小仙松开他的穴位，站起来：“走吧。”

谢长梦却没动，过了会儿，他的眼神落在旁边洒了的猫粮袋上：“……还有猫粮吗？”

黄小仙：……

她气恼地掏出一袋自己吃的狐狸粮砸在他身上：“吃不死你！”

谢长梦抱住粮食袋，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黄小仙朝他伸手，谢长梦借力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谢谢。”

两个人一起往山洞走，谢长梦一边走还不忘一边抓着粮食啃。

药君已经坐在山洞的椅子上了，不知道他做了什么，麒麟已经躺在了笼子里，还有呼吸，似乎是晕了过去。

黄小仙带着谢长梦走过来，药君看了眼她：“把妖丹拿来。”

黄小仙点头：“好。”随后转身去了山洞的侧洞。

而药君则是看向谢长梦，随意从腰间的葫芦里倒出一粒药丸来，再递给他：“吃了。”

谢长梦二话不说，接过直接吞了下去。

药君神色冷淡地说：“里面有蛊虫，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我就会杀了你。”

谢长梦点头。

药君似乎是累了，微微闭了闭眼：“以后你留在这边，黄小仙做什么你做什么，有什么特殊的我会再叫你……还有，她下山的时候你可以跟着她走，但其他时候，不准随便下孽海山。”

黄小仙这时候也拿着个葫芦回来了，药君抬手拿了过来，便起身准备离开：“给他找个地方住。”

随后，药君便直接离开了。

黄小仙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她皱眉转身刚要和谢长梦说些什么，定睛一看却发现谢长梦已经抱着那袋粮食又开始狼吞虎咽了。

黄小仙：……你到底饿了多久。

她叹气，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用了，之好说：“额头上的伤得处理了。”

谢长梦大口吃着东西，只胡乱点头。

黄小仙拿下腰间的药瓶丢给他：“自己往伤口涂，涂好了就过来帮忙。”

谢长梦咽下一口粮食：“我们去干什么？”

黄小仙转身去收拾桌子：“给你搭个窝。”

“好。”

谢长梦刚要抹药，顿了一下，看向黄小仙：“我看不到伤口。”

黄小仙只好又回来，拿走他手里的药瓶：“痛就忍着。”

谢长梦乖乖点头。

黄小仙给他上着药，忍不住问：“你到底怎么想的，非要来孽海山？”

谢长梦只是说：“就是想找个能给我饭吃的地方。”

黄小仙不明白：“城里四处都在招工，你怎么会缺饭吃？”

“最近城里闹了疫病……我们这些没有名籍的难民，不许进城了。”

“而且，我已经完全没钱了。”

“昨天你把我丢在医馆之后，大夫搜我身上发现我一分钱都没有，就拿了个席子把我丢出来了。”

黄小仙沉默着。

“还好我皮糙肉厚……也没烧坏脑袋，在难民庙里坐了会儿，出去自己找草药，运气好，随便吃了一堆草脑袋慢慢清醒了。”

“我后面回难民庙，坐哪想了很久。”

“最后，我还是觉得尤其死在那庙里，不如上孽海山来。”

黄小仙问他：“你打哪儿知道药君在炼药这事的？”

“孽海山后山那，你们埋那些妖怪尸体的地方，我去过一次。”

“本来想着找点吃的，结果意外看到了个还没死透的兔妖……它跟我说了些东西，药君在炼药什么的。”

“我当时太饿了，它说的，我其实没放心上。”

“它还是死了，我……我把它的尸体吃了。”

黄小仙低头：“再后来，你就想着上山来看看？”

谢长梦点头：“我其实没打算去见药君……我就想，能不能再碰见几个刚死的妖怪。”

“我太饿了……”

“再后来，我就被困在了笼子里。”

黄小仙给他解释：“那是药君设来抓山里妖怪的笼子，笼子里都放着妖怪喜欢的东西……”

随即，她恍然大悟：“你把笼子里放着的妖兽粮吃了？”

谢长梦点头：“我太饿了。”

黄小仙：“……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断更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滑跪）

最近在学画画，之后更新应该也不频繁，随缘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