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一跪在大厅内,背挺得很直,黑发简单地束成马尾,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黑衣。
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而家主站在不远处的屏风后,正和人小声交谈着。
桑林一的视角,只能看见屏风上绣着的芝兰玉树。
鼻尖是屋内淡雅的熏香,他却觉得有些腻了。
“我儿。”家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跟在他身后的,是身穿法衣的一位和尚。
桑林一抬头。
“你可愿,前去莲雾十八洞天?”
不愿,也得愿。
于是他只是顺从地拜服:“是。”
家主笑了一声,旁边的那位和尚似乎也笑了一下。
桑林一低着头跪着,并没有抬头去看。
他像个没有精气神的精致木偶,而掌控他的线,被握在他的父亲手中。
只是一味地顺从。
毕竟他在这个家中,想要活下去也只有这么做了。
他就这么踏上了前往莲雾十八洞天求得真经的路。
独他一人。
不过一介凡人,却妄图求仙问道。
他离开家时尚且十三岁。
离别之时,家主留给他的只有一句话——
成仙之希望,便依靠他了。
他只点头,应了一声好。
这便成了撑着他的唯一依靠。
他花了三年时间前往西方极乐之地,昆仑以西,莲雾西洲。
抵达之时,他已十六岁。
他仰望层层叠叠的莲雾仙山,执拗地上山。
明月清风为伴,山泉雾水为友。
在登山第三日,他终行至山腰。
明月咫尺,他独坐松树下巨石之上,仰望那一轮白玉盘。
月光之辉洒落山阶,照在他单薄的身影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竟是三年以来,唯一与他每时每刻相伴的。
他只能继续上山。
他不得不这么做。
母亲早亡,徒留他一人。
父亲很快再娶,接入几门侧室。
虽为嫡长子,却遭家中厌弃。
贵胄家族,不过如此。
但,那毕竟是他的家。
家主也毕竟是他的父亲……唯一的父亲。
既然要他离家求仙,那他便去。
即使,他其实心里很清楚地明白——这不过是家父将他逐出家族的话术罢了。
可纵使如此,心中难免希冀。
为家中求得仙路,便是最后一根牵着他这只木偶的线了。
思索间,面上一凉。
桑林一怔了怔,抬手,接住了一片雪。
他仰头看着那轮明月,月辉之间银光闪烁。
下雪了。
因为没有灵力,他用不了修仙门第的压缩储物空间,只好用笨方法,随身带着很大的包裹。
他拿出一件黑色斗篷裹上,又打起伞,便继续往山上走。
仙山千重,明月照一路。
纸伞一把,霜雪落孤影。
命数罢了。
他执着地继续走,雪却越来越大。
他不过一介凡人,越是往上走,就越是寒冷,高处不胜寒,他走得越来越慢。
雪越积越厚,铺满了山间石阶。
雪已经漫过了他的长靴,他只能不得已停了下来,停在了路旁。
雪仍没停。
他靠坐在松树下,仰头看着纷纷扬扬的雪与皎洁的月。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何处为家?
恍惚间,他依靠着树,在满目的霜雪之中,视线逐渐模糊。
耳边的萧萧风声也逐渐淡去……
恍惚间,耳边似乎出现了铃声。
眼前不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阶,而是彩带飞扬的山顶平地。
一尊巨大的佛像伫立于此,由一百零八座小型金塔环绕着,青赤泥三种色彩的彩带环绕其间,山顶微风吹拂之间,彩带之上的金铃滚动着,清脆铃声响彻山顶。
桑林一恍惚着,面朝那尊佛像缓缓跪下。
他神情虔诚,眼神空洞,恭敬地双膝跪着,随后慢慢朝那尊佛像低下头,跪伏于地。
铃声似乎开始变得有了节奏。
欢快的花鼓之声连同金铃响动之间,曼妙梵乐恰似极乐之曲,叫人心生欢喜。
“何故拜西洲?”
低沉不辩男女之音遥遥入耳。
那声音继续问:“为得财?为揽权?亦或求极乐?”
回答的人不是桑林一,而是他身后若有若无的男人虚影:“天佛在上……!”
那男人的声音落在桑林一耳中,激动又缥缈:“我族供奉西洲百年,香火不断,全族虔诚向极乐……”
“可百年已过,我族却仍无一人有修仙之资!”
“我等渴求极乐之道,还望天佛怜悯,予一长生之道……!”
“为此……”男人仰头,眼神渴求癫狂:“我愿献上拥有的一切……”
那佛像很浅地笑了。
“善。”
一朵巨大的青莲将地上的桑林一包裹起来。
他浑浑噩噩地陷在重重花瓣里,只觉得神志不清。
“……既如此,便献上他罢。”
“以他根骨为引,血肉为丝……他之气运,化作尔等族之大运。”
“觉者已种下青莲引,自此,他不生不灭,不老不死。他存活一时,尔等族运不灭。”
“然切记,不可再与他有所联系。亲缘于他无用,尔等与他的缘分,便断在此处罢。”
“是……是!!”
在男人激动的回应声中,桑林一彻底陷入昏迷。
“……诶,醒醒,醒醒。”
似乎有人在耳边说些什么,可他的头痛得厉害,也听不清。
他想要醒过来,但头很重,身子也很重,像是一块巨石压在了身上。
“嘶,怎么会有人在这破地方睡着啊?”
“你快少说两句吧,他看着都跟快死了似的。”
“……该少说两句的应该是你吧?!”
“好了,先别闹了。”
似乎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是凡人,似乎……是受了风寒。”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也不能把他留在这儿吧。”
“来,我们带他下山。”
似乎有人把他背了起来,还多加了件斗篷盖在他身上,桑林一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他们说要带他下山的话,虽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却仍坚持着开口说:“我不下山……”
“嚯,小家伙还说话了,说的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他说赶紧下山。”
“哦哦。”
桑林一:……
他执拗地又说了一遍:“我不下山……”
“诶诶,逢悬你走快点,他说赶紧下山呢。”
桑林一:……
“好。”背着他的人应了一声,当真加快了步伐。
桑林一在绝望中又昏了过去。
晕之前,他脑子里只有一句话——他足足走了三天的山……
再次醒来,他已在一家医馆。
三个人守在他旁边,看见他醒了,其中一人兴高采烈地凑过来:“醒了醒了。”
桑林一大病了一场,虽然有惊无险地醒了,却仍然病殃殃的。
他躺在床上,面色潮红,眼睛眯着:“你们……”
最先走过来的人一身素青道袍,头戴木钗,面色欣喜:“你可算是醒了,你都昏了一天一夜了。”
他身后是一个体格颇为健壮的男人:“小子,你怎么会晕倒在西山?那地方鸟不拉屎的,看见你我吓了一大跳。”
“段山岳,你真的……”身穿道袍的男子扭头看他:“你能不能说话文雅一点。”
“啊?”健壮男人很是不满:“我说什么了我?这可都是实话!”
他也走过来,看着桑林一:“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躺松树底下,人都差点给雪埋了,还好天机眼睛尖看到你了,不然你就小命不保了。”
桑林一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们,没说话。
最后面坐着的白袍男人倒了杯茶,起身走过来:“喝口水吧,你染了风寒,嗓子应该很痛。”
桑林一抬眼病殃殃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接过了茶杯,他也不管品茶了,牛嚼牡丹一般咕咚咚一口全喝了。
天机睁大眼睛:“嚯,这是真渴了。”
喝了这杯茶,桑林一才勉强打起了点精气神,他顶着胀痛的嗓子开了口:“多谢几位……”
“不用不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天机接着问他:“不过我还真挺好奇的,你一个凡人,怎么会在西山半山腰?”
“西山高寒,凡人之躯可走不到山腰,你为什么去那里?”
桑林一听他说完,神情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
片刻后,他很真切地回答:“我……我不记得了。”
天机也一愣:“啊?”
白袍男人从桑林一手中拿过空空如也的茶杯:“你病情很重,送来医馆的时候,身上发热已十分厉害。医师当时也说过,保不齐你有烧坏脑袋的风险。”
段山岳点头:“对,说不定真把脑子烧没了。”
天机忽然挺直了腰,把手放在嘴边咳嗽两声:“咳咳!这个时候,就到我出马了。”
他掏出一个罗盘:“让小生来算一卦!”
段山岳嗤笑一声:“得了吧,你能算出来个屁。”
天机一脚踩上他的脚:“你可以侮辱我是个臭算命的,但你不能侮辱我的卜算术!”
他没理抱着脚嚎叫着乱跳的段山岳了,闭目往手中的罗盘注入灵力。
桑林一第一次看见术法,愣怔地微微张开嘴。
罗盘旋转着,可过了好半晌,天机尴尬地睁开眼睛:“啊这……我怎么,什么都没算到?”
段山岳靠着墙龇牙咧嘴地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半吊子!”
天机尴尬地把罗盘收了:“看来小生还是学艺不精……”
白袍男人则平静地看向桑林一:“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桑林一眯着眼睛仔细回想:“我只记得我从东大陆而来,一路向西。至于原因,我记不清了。”
天机凑过来:“名字呢?你叫什么?”
“桑林一。”
白袍男人点点头:“我道号逢悬,你这么叫我便好。”
天机举手:“小生天机,无名无姓孤儿是也,天生便擅长卜算之术,后来就取了个称呼的名号天机。”
他一指旁边的段山岳:“他,段山岳,妖族的,脾气暴躁的文盲。”
段山岳:“?你骂谁!”
天机又指了指旁边的逢悬:“他是个剑修,可厉害了,剑术出神入化!”
逢悬只是颔首:“谬赞。”
天机摆出笑脸来:“其实啊,我们也不瞒你……虽然你毫无灵气,但送你来这里之后医师检查了你的根骨,顿时是惊为天人啊!”
“小兄弟,你可能自己不知道,但你的资质真的特别好……”
“我们几个呢,又恰好有心修仙,正打算结伴游天下,寻仙路。”
“你既然已失忆,也算忘却前尘,和我等相遇说不定便是一天大的机缘!你这身根骨可不能浪费了,如何,要不要跟我们结伴,一同远游?”
桑林一呆愣愣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也不急,”天机说,“你现在病还没好全,在这儿多待一段时日罢,等你好了,再告诉我们你的想法就行,不愿意也没关系,各人自有追求嘛。”
逢悬点头:“好好养病。”
段山岳说:“这儿的医师我们都认识,你放心住着好了,花费的钱财也不多,小爷请了。”
天机无奈地扶额:“只听过请人吃酒,没听过请人生病的……这儿怎么能用请字呢?”
段山岳挥手:“唉去去去,别跟小爷咬文嚼字了……”
逢悬没理他们,只是轻声说:“修仙之途漫漫,世人尚未寻得明路,我等也只是试探着前行罢了。你孤身一人,与我们相伴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一切交由你决定。”
“好好养病,望你早日康复。”
桑林一垂眸,“……好。”
他在医馆足足养了三天的病才终于能下床自由行走,段山岳说他太过娇弱了,等他好全了必定要带着他每日锻炼。
天机却说按段山岳那种锻炼方式桑林一迟早要练得一身腱子肉,那还是算了,他觉得桑林一现在清清瘦瘦的样子也不错。
而逢悬仍未说什么,只说桑林一自己安排就好。
而桑林一也做出了决定。
正如天机所说,他已忘却前尘,既如此,那便再寻新途。
他在逢悬几人的引领下,入了仙门。
彼时的他,尚不知晓他们四人未来的命运。
他只是跟着他们,踏上了漫游天下的路途。
银鞍白马少年游,十里朱帘上玉钩。
四人结伴,过西洲,渡南海,越北山,行东陆。
慢慢岁月无穷尽也。
相伴百载,几人仙途大道璀璨。
桑林一并不执着于寻找过往,对于他来说,那已是过去时。
他独自远游,背井离乡,随身带着的却无一点信物,他隐约有所察觉,也许他的家世并不好。
但天机不觉得,他自豪于愈加精炼的的卜算之术,但却数次受挫于桑林一一片缥缈的过往,便越发想要为桑林一算得过去。
天机很信任桑林一。
他知道,无论桑林一的过往是何种模样,桑林一都会选择继续和他们一同远游。
相伴数百载,他再知晓不过。
可他却从未想过,他终于算出桑林一的过往,却是在对方死后。
他抱着罗盘,因逆天演算,神魂震动。
他本只想算出桑林一在何处,他想要告诉逢悬去找他,去救他……
但罗盘却告诉他——
桑林一已死。
他陨落了。
无论再演算多少次,结果都是如此。
“天机……天机……”
他的肩膀被人用力按住晃动,他怔愣地抬头,对上逢悬发红的双眼。
“逢悬……”他顶着自双眼流下的血泪,痴痴地说,“桑林一死了……他死了……”
逢悬的手在抖。
怎么可能呢?
他是剑修,是有史以来最伟大、最顶端的剑修。
他握剑的手,怎么可能会抖呢?
“……嗯。”
逢悬重重闭上眼睛,“他走了。”
天机忽地低头,笑了一声。
随后,他再次举起罗盘。
逢悬却拉住了他。
“天机,不必再算。”
「“天机,不必再为我演算。”」
「“那怎么行,你是我唯一吃瘪的顾客啊!我一定要算出来……唉好了好了,快去吃饼去,你看你瘦的,这事儿你就别管了。”」
“怎么能不算呢……怎么能?”
天机的手也开始发抖了。
他用力,重重拂过罗盘。
然而这一次,卦象变了。
百年来从未变过的一片虚无,终于可见。
百年前,东陆桑家。
一位身着法衣的和尚来到这里,面见家主。
“献亲缘,求仙道。”
隔着一扇屏风,二人的目光落在大厅跪着的黑衣少年身上。
“不知家主可舍得用这亲生嫡子换得仙途?”
家主只是笑了一声:“这哪里算得亲生嫡子呢?”
“求仙之道,自当舍弃一切……”
天机猛地咳出一口血。
他猛地抬头:“西洲……莲雾十八洞天……!”
逢悬抬手扶住他:“你算到了什么?”
天机双眼血红,“桑林一……”
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刹那间,天空之上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赤红霞光满天,数道青铜古色光芒自极北昆仑而来,照彻天地。
天机应召天地有感,愣怔地抬头:“青铜门立……鬼祖,出。”
因莲雾十八洞天的咒法,桑林一的生途与桑家联系,他若活一天,家族仙途不灭。
可偏偏,他陨落了。
在他陨落的一瞬间,连接他与家族的最后一根线崩落。
桑家,也再无可能求仙问道。
桑家嫡子桑林一陨。
白玉京鬼祖桑林一出。
作者有话要说:陨落的具体原因后面才会说,这里只是大致过了一下家族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