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7日傍晚——
在日本,祭典大多由神社、寺庙及一些观光协会和地方乡镇单位负责举办,战后经济复苏后,这里踏上了快速发展期的航道,目前每年的祭典活动数量远远超过十万,是名副其实的“祭典之国”。
“祭”虽然是承自唐,但在本土化后已经不同于唐庄重肃穆、祭祀祖先为目的的祭,而是转变成了以对神灵的感谢或祈愿为特征的祭神活动。
当然,也有一些与神明无关的带有浓重农耕色彩祭典,或者是时代祭这种与历史相关的祭典、学园祭、温泉祭、音乐祭、浴衣祭等生活文化类的祭典。
山形县有花笠祭、秋田县有竿灯祭、青森县有睡魔祭、岩手县有三飒舞祭、宫城县有七夕祭、福岛县有草鞋祭。
在这方面,长野县却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招牌,唯一有点名气的追月祭至今仍被山林困在小小的下诹访町内。
在长野县的那张名片上,能写上的仍然只有“日本阿尔卑斯山脉”、“轻井泽”、“农业王国”之类。
幸好追月祭虽然名声不够显赫,但在县内还是足够带动不少人前来游玩的。
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下诹访町人流最为密集的时候,慕名而来的游客让这里显得不再那么空旷。
而游客们前来的目的,不仅是为了能观赏到追月祭限定的花火大会,更为了能得到一张“神明”指定的运势签——这当然也是下诹访町为了吸引游客而想出的笨法子。
不过到底是每年只有七个名额的幸运儿考验,抱有势在必得的念头的人还是少数,更多人在祭典上观赏到月守湖时,就已为自己的旅程定格下了最震撼的一幕。
在七月的尾声,弦月悬停在月守湖之上时,追月神社的神轿便会从神社启程,在不失严肃,却又透露出随性洒脱的氛围中,一路绕着月守湖游行,直至明月沉下天际线,夜色吞没摇曳的火光,一切才会归于沉寂。
连接着天与地,连接着云与月的湖面,月守湖恍如一道横亘在世界尽头的镜子,倒映出了一切如同梦幻般的景色。平静无风的湖面上,是一轮静静的悬停其上的茭白弦月,清晖的月色穿过阴云,朦朦胧胧地映照在地面上。
站在寂静无人的湖边,整个世界开阔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在安静地分布在湖边的杂草上,是栖息其中的一个个朦胧光点,伴随着微不可闻的振翅声,光点构成的银河带在地上缓缓浮动,奇妙地达成了共振。
“青山幽幽逐兔其中
“碧水淌淌垂钓其上
“如今依旧魂牵梦萦
“难以忘怀 故乡之景…”
在这样空旷的野外,双重奏的童声悠悠地唱起了慢调子的手鞠歌。
久违的《故乡》,听起来好怀念……
诸伏光不自觉露出一个微笑:“你们学的好快呀。”
“因为也之前有听妈妈唱过这个——!”诸伏景光高高兴兴地露出笑脸。
黑发的女性笑着背起双手,像稚气未脱的少女那般倒退着走在湖边,脚步活泼而轻快,整个人都沉浸在了过往的回忆里。
所谓故乡的歌曲,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伴随着它成长起来的孩子们,无论是什么时候再听到这首歌,想到的都不会是落时、编曲不够精巧,而是随着成长一路失去的事物。
就比如说,她明明也给高明和景光唱过很多次作摇篮曲,但直到今天站在故乡重听这支曲子,那些以为早已忘记了的日常琐事又重新浮上了心头。
现在想到,还是觉得有些难过……
“怎么了?”诸伏老师敏锐地察觉到了妻子的情绪变化,有些紧张地小声询问道。
“嗯……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女性慢下步子,被面露不解的青年快步追赶上握住了手,“景光还没见过爷爷奶奶呢。”
“……啊。”青年沉默了一瞬,握紧她的手,成年男性更温暖的体温顺着交握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达了过去,“说起来,是好多年没有过来了。”
“景光出生的前几年就没有回来过了。”女性皱了皱脸,眼神里闪过一丝躲闪,“妈妈和爸爸会不会生我气啊……”
“唔……没关系。”青年低声笑着亲了亲她的侧脸,“我和你一起去请罪,再带上景光他们,妈妈和爸爸看了一定不好意思生气。”
越是偏僻的小地方,人越是忌讳和迷信这些东西,下诹访町也是如此。追月神社常年不准许外人进入,不仅是因为神道、民俗、排外,同时也是因为那里存储了镇子有史以来的记载和记录,后山还兼作公墓的原因。
平日里闲来无事的时候,巫女就会提着水桶和抹布,挨个擦拭墓碑,又换上采来的野花作祭品。
至于诸伏老师说被月山拦下不让进神社……第一次来的时候某人太过紧张,过于想给岳父岳母留下好印象了,打听出公墓的位置后就一个人偷偷跑到了神社。
当年堪堪成年的月山面对这个声称来拜见岳父岳母的奇人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或许可以从她愤而从库房里翻出了□□来衡量一二。
“咦……”女性不好意思地捂住脸颊,颇为羞恼地瞪了丈夫一眼,下意识地看向几个小孩子。
好在几个小孩子完全没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正蹲着围在萤火虫旁边看得起劲。
“这里好多夜光虫(やこうちゅう)啊……”黑色长发的孩子一手捏着浴衣的长袖,一手探出袖口,用指尖拨弄了一下草梗。
他穿着一身特意为追月祭而准备的漂亮浴衣,崭新的布料上连几个折痕都没有。发丝上系着垂落的红丝带,在垂落的金鱼图案的浴衣衣角之下,赤足踩着木屐。
一团又一团的萤火紧凑地聚在一起,随着从湖的另一边吹来的夜风飞舞。
“真的,萤火虫(ホタル)超级多啊——”短发的孩子两手搭在膝盖上,蹲在他的身边,一脸惊叹,“好漂亮,像电影一样……哥哥,你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吗?”
诸伏景光同样套了件黑蓝色为底的浴衣,袖子和衣角都印着大片大片的盛开的花火,看上去相当有节日氛围。
在两个小孩子肆无忌惮地蹲下戳虫子的时候,责任心过重的兄长蹲在他俩身后,操心地拎着半截搭在地上的浴衣。按道理来说,这是明天出去玩的时候才能穿的衣服,今天只是捱不住两个小孩子的撒娇先让他们穿穿看,可千万不能弄脏了。
诸伏高明回答道:“我也只在电影里见过。”
两个小孩子又头抵着头兴奋地凑在了一起。
“应该带水瓶过来的。”诸伏景光有点遗憾地说,一双猫眼亮晶晶的,“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要是多抓点的话,回去可以做个灯笼了。”
“那种可以提着的灯笼吗?我也想要……!”
诸伏高明听了一会两个小孩子天真烂漫的想象——包括但不限于捉很多只萤火虫放进灯笼里,放进灯泡里,放进房间里……
诸伏高明也有些可惜起他们没带水瓶了。
没别的意思,他就是很想看看两个小孩子在白天看见萤火虫样子时的表情。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把攥着的两块布料打了个结。
……啊呀。之前看爸爸打了太多次,有点顺手了。
*
不知不觉间,明亮的弦月已经从地平线上逐渐上升,悬挂在了天边。
它高高地悬挂于空中,却又不会显得遥不可及,在特殊的地理条件下,它看起来就像是地平线上的另一颗巨大行星,几乎占据了了大半个湖面。
但似乎是因为还没到它要大放光彩的时候,这样美丽的月色还没绽放多久,随着山风卷来的云朵便遮盖住了它。
在这样的夜晚,被夜色笼罩的寂静山路上凭空划过两道明亮的光柱,纯黑色的皇冠车飞驰着碾过沥青马路,极富穿透力的光柱撕开黑暗,紧接着刺耳的引擎咆哮声,在被夜色笼罩的山间公路上指出一条明路来。
“前辈……”
赤坂幸抬眼看了一下后视镜,手里有条不紊地打着方向盘,驾驶着车辆顺滑地穿过了蜿蜒的山路。借着拐弯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绪,她试探性地问道:“你知道这次到底是什么情况吗?”
虽然还算是部门新人,对自己部门的办事效风格,赤坂幸却早有了解了。
以往不管是不是急于出成果的事情,都必然会反复调查,现场最后像脱了一层皮一样干净,用掉的胶卷数量倘若说出去,能让每个纳税人都心脏骤停。
而这次……
昨天才接到的来源不明的情报,在还无法确认情况的前提下,对策室就雷厉风行地行动了起来。到今天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成立了专案组,等到原本下班的时间点,先遣干警就已经从东京出发,抵达了长野县范围内。
对策组一边派出先遣干警,一边向下布置任务,由警察厅出面联合长野县当地,将整个镇子都隐晦地管控了起来。
联合当地县警专人设卡不说,相关部门还紧急赶制了电视节目,从早上就开始重复播放了,一个劲地宣传别的旅游景点。
多管齐下,自然立竿见影。从今天中午开始,原计划前往这里的人要么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拦截在半路,要么稀里糊涂地坐上了通往其他地方的班车。
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这尾大不掉的官僚机器以这样恐怖的效率运转?
车后座中间的青年闻声抬头,把目光从手里抱着的文件档案中移开看了她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后视镜内短暂相接,一个是看不出情绪的疲惫,一个是谨慎中带着隐晦的探究。
算了,毕竟是第一次出外勤的新人,还是从别的部门挖来的好苗子……
“……赤坂君,开车还请看路。”青年闭了闭眼睛,抬手揉着眉心,声音有气无力,“我的殉职方式暂时没考虑过死于部下的不规范驾驶。”
“啊……是,抱歉。”
赤坂幸愣了一下,还是没为自己的驾驶技术开口辨别。
尽管她确实非常自信自己的驾驶技术和技巧,甚至因为在美国留学过的关系,连那边警察必须掌握的高速精准截停(P.I.T) 也称得上精通,但……
在日本职场,后辈不需要说那么多。所有人都会说这是狡辩和推卸责任。
她指尖用力扣住方向盘,目光重新看向被远光灯勉强照亮的前方。
“这次的怪异载体我们之前也有过记录,上面大概是怕是新型的连锁种类吧……”青年随口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撑着脸颊,歪头看向窗外。
在他鸢色的瞳孔里,那块写有“前方泥石流,此路不通”的路牌一闪而过,没能留下半分残影。
……啊,还真是老一套啊。
真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眼底下是完全没有遮掩,坦坦荡荡地露在外面的一片青黑。他的声音逐渐变低,像是要睡着了一样,在车轮疾速碾过路面的杂音中显得微不可闻:“……战前遗留下来的“天佛计划”*……吗。”
赤坂幸什么都没有听见,她瞄了一眼后视镜:“真下前辈,要我播放CD吗?”
虽然是疑问句,她的手却已经灵活地拨弄开了储物箱的卡扣,越过一系列即使是公安也会被查扣、乃至会被提起诉讼的危险物品后,抽出了其中一张碟片。
“嗯?嗯……放吧。”青年打了个哈欠,扯过旁边的墨绿色风衣披在身上,“接下来可是场硬仗。”
“好的,请稍等……”赤坂幸缓慢减速,又熟练地切换了信号灯,在路边停下车后把碟片从碟盒里拆了出来。
“不用太担心吧,前辈?”她把食指卡在碟片中间的洞孔里,用拇指拨动着转了两圈,目光落在碟片里反射出的人影上,“从这里过去大概还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封锁布控已经完成,那里现在应该是我们的主场才对。”
这种地方的封锁,也只有新人会相信了。乡下小路五花八门,往往很难起到什么成效。
真下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的话,只是懒洋洋地撑着自己的下巴,仍然注视着一片漆黑,仿佛吸走了所有光的山林深处。
今晚不是个好天气。
整个夜空中都寻找不到月亮的踪影,那抹朦胧的光晕还被乌云所遮挡,吝啬的不肯透露分毫。在这样的夜空下,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浓浓的夜色所裹挟,黑暗而死寂。
“啪——”
赤坂幸摁动开关,打开了车顶的迷你照明灯。
“……赤坂君。”随着暖黄色的灯光在头顶迸射开来,真下悟微微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我们要面对的家伙,可能比你想的更为棘手。”
用近百年的怨恨与血液去灌溉成长起来的人柱怪异,再加上这次事情可能还会有第三方插手……
唔,真让人头疼啊。
“啊。”赤坂幸将碟片放在cd架上推入的动作顿了顿,视线从自己指尖上移开,“……抱歉,我不太了解这方面。”
真下悟从档案里抽出一份以赤坂幸的权限能阅读的文档丢给她,女性微微扬手,精准地拦截住了四散的纸张。
她匆匆翻阅了一遍,眼神停留在每页的时间绝不会超过20秒,却似乎已经将这份报告里写的东西了然于心了。赤坂幸的目光在最后一页停留了片刻,紧接着又翻到第一页仔细看了看几个数字和建议的行动计划,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前辈,这种需要疏散吗?”
根据地图和简报来说,目的地镇子的常驻人口只在三千左右,游客也不是很多,而且交通方式单一,设卡足以拦截所有的人。
以防疫局*的作风来说……如果怪异具有传染性或是极高的隐蔽性,区区三千人的小镇,只会被他们用一场火从地图上抹去。
宁误杀一千,也绝不错漏一个。
她看着缩在后座阴影里的前辈,浅粉色的眸子像是罩了一层浅灰色的阴霾,用温和而谦逊的后辈语气一眨不眨地说出了过于冷酷的话:“哪怕放跑一个,都相当于这次的行动白费吧?”
在这样奇诡的世界里,她的想法无疑是冷酷且正确的,教科书般的标准。
一时之间,真下悟沉默了下来。空气里只能听见碟片转动的机械音,出音孔流淌出来的轻柔乐曲声,以及两个绵长的呼吸声。
良久后,真下悟才从大衣里抬起头,看向后视镜的眼神意味不明:“……他们说你是近几年来最有前途的新人,竟然不是骗我的啊。”
“谬赞了,前辈。”穿着标准西装三件套的女性微笑着回答道。
“可惜,这次行动是我说了算——”青年懒懒散散地笑起来,“拿好你的小喷筒*,除此之外全部禁用。”
“……好吧,没关系,我移动靶的命中率也很好……”赤坂幸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
“……你到底是他们从哪个部门挖来的?”
“这是保密事项哦,前辈。”
作者有话要说:*小喷筒:指的是制式标配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