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昀阳没有接燕明熹的话茬,只将胳膊一拉,把燕明熹拢在怀里,他静默了片刻,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臣不敏,愿为殿下尽绵薄之力。”
“嗳,殿下若为男子,哪有六郎和燕任宣扑腾的余地?”蒋昀阳低头浅笑,星眸里含了几分调笑,他洋洋得意地自誇,“我眼神真好,我的人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公主殿下。”
燕明熹呸了一声,眼波微荡,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我同你说九和那事我怎么解决。”她往蒋昀阳耳畔嘟囔几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如何?不错吧?”
蒋昀阳紧拥着燕明熹,俯脸亲下来,只轻轻略一停留,低头看着她说:“殿下算无遗策,为夫又怎敢说一个不字?”
方才燕明熹言语间皆是他们未来婚后之事,蒋昀阳听得柔肠百结,又抚摸着她的眉梢脸蛋。
燕明熹搂着蒋昀阳,手指在他颈後轻轻摩挲着,气势汹汹地问道:“我还没审你,我问你,那洛商怎么回事?什么小的时候?好生全盘托出,否则我用刑了。”
蒋昀阳见她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笑得肩膀不断起伏,捂着脸笑了起来,“哦,原来就是她,什么外地来的小娘子?殿下会通灵?还是早就对我满心钦慕,将我生平调查的一干二净?”
燕明熹反应过来,自觉失言,这洛商是她前世知道的人,这辈子根本从未接触,她悄悄地瞥了一眼蒋昀阳,见他无甚反应,暗暗松了口气,又往他腰间一拧,嘀咕道:“你别笑,我、我很在意她的。我们早就约法三章,你日后不得纳妾、不得收下上峰所赠的美人,你若变了心,我这辈子再也不理你。”
“你应我一句呀,否则我与你恩断义绝。”燕明熹见蒋昀阳笑而不答,急得摇头晃脑,扯过他的手臂,恶声恶气地道。
“平儿,”蒋昀阳将她一把搂过来,又密又长的睫毛覆着眼楮,他渐渐安静下来,定定地看向燕明熹,“我最近总做梦,我梦到妳成了我的妻子,梦到很多很多,但最可怕的是,我梦到妳离我而去。”
黑沉沉的眼楮像是要看近她灵魂似的,“我一个未亡人,独自徘徊于世,余生于我而言已走到尽头,唯一活着的力量,便是替我妻子守着她的家国。”
“今日我也明白的告诉妳,于我蒋昀阳而言,妳今世是我的妻子,我便会尽我此生之力守着妳,任何人横在我俩之间,我都会将其赶尽杀绝。”
“生死有命,我从不畏死,也不避讳谈论死亡。”蒋昀阳顺了顺她的长发,含情脉脉地望着她,“妳若死了,我不会随妳而去。”
“我会替妳守着大瑞。”
“我会替妳报仇血恨。”
“但我若死了,妳需得为我守节三年,”蒋昀阳又开始嬉皮笑脸,他捏了捏燕明熹尖尖的下颔,顿了顿,轻声道,“三年后可嫁给舒煦那个王八蛋,他万千算计只为得到妳,又与妳自小相伴,想来是真心。”
燕明熹脸一沉,盯着蒋昀阳,又往他身上扑,狠狠地咬了他脖颈一口,呜噎道:“混账...你死了我绝不独活...我不做小寡妇。”
“别呀,”蒋昀阳声音倏忽靠近了些,他俯首,靠在燕明熹耳旁,喃喃自语道,“我舍不得...我心会疼死。”
“殿下,我好困,睡吧...”接着蒋昀阳往后头一倒,连带把燕明熹给摁在枕上,声音有些疲惫。
他的声音越发低了下来,最后已是下意识地将胳膊伸出,将燕明熹给搂进怀中,闻着她身上的清香,把脸贴在她颈侧,蹭了蹭,头一歪,呼吸便平静下来。
燕明熹一时手痒,不轻不重地在他的耳垂上拧了一下,见蒋昀阳是真的没反应,又抚了抚他无意识皱起的眉头,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也睡了。
***
蒋昀阳睁开眼,就见燕明熹满眼血丝地扯着自己的领口,他那欣喜的情绪早就消失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头皮发麻,谁惹了这小祖宗?!总不可能是自己吧?
蒋昀阳张了张口,发现自已又控制不了自个儿。
又来!又来!他又在做梦了!这回又是什么?
“阿爷怎么会知道望毓之事?”燕明熹满面怒容地吼道,“该死的、当真是连最后一点父女情份...呜。”
蒋昀阳怔怔地看着她,他从未见过燕明熹这么暴怒的神情,这时她猛地倒仰,脚下一软,便要往后倒去。
蒋昀阳一双瞳仁瞬间凝绝,一把伸手拽住她,咬牙极力克制自己欲要爆发的情绪,“平儿,妳别冲动,一切还有缓颊的余地...”
“狗屁缓颊!阿爷他下圣旨了吗?中书省、中书省...”燕明熹用力地咬着嘴唇,眼角渗出了汹涌的泪,她一把扑进蒋昀阳怀中,泪流满面地道,“昀郎、夫君,我求你,把这旨意给拦下...望毓、望毓她是你亲表妹,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燕明熹雪白的面夹顿时浮出不正常的潮红,她哑声哭道:“夫君、夫君,我求你,我这辈子没求过任何人,你是中书舍人,六部又都是你的人,你可以拦下的...六弟走了,望毓若是去和亲,她焉能有命回来?皇后殿下又该如何是好?”
“那契丹位于蛮荒之地,继位的可汗更是年逾六十的老头子,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求娶嫡出公主?”
燕明熹猛地推开蒋昀阳,目光涣散,先是点头,随后脚步踉跄退了几步,又摇头否定。
“是谁、到底是谁,这件事情不是...哈...阿爷当年眼睁睁看我阿娘死去,如今也要看女儿死去了?”
“他算什么君?不过是被戴氏一党玩弄的东...”
“殿下!”蒋昀阳不容燕明熹说下去,再说下去就是杀头之罪,他猝然打断,“明君、昏君自有后世评断,这等昏悖狂言若是被人听见,妳死无葬身之地。”
燕明熹的身躯突然没了力气,跌坐于地。
蒋昀阳用力扶着她的肩膀,牵起她一只手,按于自己的心脏,“殿下,妳先是一国公主,再来是天子之女,蒋某亦是———”
“先为大瑞之臣,才是殿下的夫君。”他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咬着牙低声道。
燕明熹遏制住心中的绝望,将蒋昀阳的手反手紧攥, 眼中已是模糊一片,她像是发了疯似的扯着他的衣袖,哭道:“蒋昀阳,你这几年都是与我逢场作戏?你说当我需要你时,你绝不会让我独自一人。”
“怎么,你很后悔?后悔娶了我这不识大体、搬不上台面的公主?你爱过我么?还是爱我为蒋舍人带来的荣光?还是嫌我碍眼、阻了你与洛商那贱/人的姻缘?”
“燕明熹妳发什么疯?”蒋昀阳的胸膛剧烈地颤动着,双眼猩红死死盯着她,狠声道,“我说的话妳都放屁,妳才是,眼里可有我这个夫君么?”
“...平儿,”蒋昀阳忽然醒悟自己被燕明熹激得乱了心智,立即收敛心神。
蒋昀阳望着燕明熹,恍惚之间,又如初见她那回,也许自他把公主从水中救起,自己这颗心就已经万劫不复了吧。
这张本来明丽娇艳的小脸,如今雪白一片,尤其是那双漂亮的杏眸,现在居然承着仇恨的怨念,蒋昀阳心口像是被万剑捅成万千窟窿。
心中有丝恨意又夹砸着万般怜爱,满腹怒气又含糊地渗入那无限心疼。
“平儿,无论妳怎么想,妳可以视而不见我的爱意、也可以假若无闻我的怜惜,但妳不能仗着我爱妳,就这般为难作践我...”他紧咬牙关,最终还是放软了声音。
“你爱我?缠丝镂金锁里放的是让女子不孕的药物,除了你,还有谁能做这手笔?”
燕明熹猛地扯下脖上的金锁,一把摔到蒋昀阳身上,转身便跑向雨中。
蒋昀阳双眼迷离,他愣愣地拿着金锁,这是舒煦在他与燕明熹大婚后转送给他的,他早发现里头的避孕药物,本以为是燕明熹对舒煦尚有留恋,燕明熹不愿意生下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才这般日日佩戴不离身。
蒋昀阳彷徨环顾四周,脚底无限虚浮,他晃了晃身子,回顾身後空茫无人,猛地回过神,长长吁出一口气,咬着牙往紫宸殿的方向奔去。
***
燕明熹那日跑到圣人面前求饶无用,反被狠狠训斥一番,文璟公主依旧奉旨和亲,不过数月再次回到长安,很快便撒手人寰;皇后谢氏迅速病倒,药石无医、神灵无救,很快也薨逝。
蒋昀阳被擢升为中书侍郎的旨意也到了,但满府完全无一丝喜悦之情,谢氏是他亲姨母、六皇子与文璟公主是他亲表弟妹、尸骨无存流于关外的谢舟行是他亲表兄。
蒋昀阳的外祖父母,谢家两位长辈受不了打击,二人病倒,现下由他阿娘亲自侍奉,但奉御直言,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灵之上。
燕明熹亲自操持嫡母与弟妹的丧仪一切事务,人迅速地消瘦下去,那日她同蒋昀阳道,要进宫整理谢氏遗物;蒋昀阳应了,并说他处理完政务后会一并过去,让燕明熹在芷荣殿等着。
蒋昀阳瞧燕明熹近日瘦得不像样,还特地带了她爱吃的羊肉胡饼与奶油松穰卷酥,到了芷荣殿发现空无一人,他早是又急又怕,浑身鸡皮疙瘩竖起,问了宫人方知———
戴贵妃前来吊唁谢氏,遇上宗敬公主,两人说了些话,公主听完便埋头往紫宸殿赶去。
蒋昀阳随手抛下手中食盒,大雨猛然落下。
蒋昀阳到紫宸殿外时,外头已站满了一众宫人,众人脸上皆是神色诡异,然而殿内鸦雀无声,气氛有些微妙。
蒋昀阳只觉得一身气血瞬间冷绝,他快步走向一名宦者,此人是圣人身边的罗给使,居然连他都被轰到殿外伺候,蒋昀阳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罗给使,”蒋昀阳撩了一把额前被雨打湿的碎发,攒眉盯着他,“宗敬公主何在?在里头?我欲求见圣人,替我通传。”
罗给使眉头紧张地一抖,蒋昀阳眼下是得罪不起,他手握重权,哪天这祖宗不高兴,自己都很有可能被他弄死。
他眼神飞快地瞥一眼殿内,打马虎眼,“公主...来过,被圣人训斥一顿后,又走了。”
“罗给使!”
“我敬你在圣人身边伺候多年,我妻又喊你一声罗阿公,”蒋昀阳爆喝一声,目光严厉地逡巡着他,“我不想当面下你面子,我再问一次———”
蒋昀阳蓦然觉得嘴中发苦,杂念与纷扰,令人恐惧的念头涌出他的脑中。
“公主去哪了?”
罗给使一惊,蒋昀阳这话语带恳求和深深的绝望与卑微,他愣了片刻,见蒋昀阳脚步踉跄,便要上来搀扶,哪知被他扬手避开。
罗给使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里头的宏永帝冷声道:“让宗敬的驸马滚进来。”
蒋昀阳一甩袖,奔了进去,殿内无人。
他不跪、不行礼。
蒋昀阳恨恨地盯着皇帝,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燕明熹被你送去哪了?”
“方才宗敬也是这般瞧朕,”宏永帝走到蒋昀阳面前,望他半晌,冷冷道,“朕还道她怎么变得如此胆大,原来是被蒋侍郎娇宠得不像话。”
“她连天地君亲师都不放在眼里,朕是君、是她父,原来通通排在蒋侍郎后头啊。”
“叛军要朕交出宗敬公主,便不进兵洛阳,朕同意了,人我让他们带走了。”宏永帝双手反剪于后,瞥了蒋昀阳一眼,冷冷说道。
“胆敢来逼问朕,这忤逆人伦的逆女,朕就当从未生养过她。”
蒋昀阳脚下虚摇了几步,猛然呕出一口血,眼前一黑,跌跌撞撞地走出紫宸殿。
再后来,心腹赶来,让他赶紧回蒋府,赵世澈领兵包围了府上。
蒋昀阳迅速地处置完赵世澈,又将爷娘送回清河,随后开始把控朝政,蒋氏于朝堂党羽遍布,他开始联系诸臣,寻找燕明熹,再将叛军残党一网打尽。
没过几日,那无耻小人主动传信,让蒋昀阳只身一人前去接燕明熹。
蒋昀阳眼睁睁地看着那小人扯着燕明熹的头发,威胁、言语作践她,最后又亲手杀了她。
蒋昀阳抱着没了声息的燕明熹,那张脸一如既往的美丽动人,一闭眼,好似还能看见少女灵动的嬉笑怒骂。
他将眼楮闭得更紧,将脸贴于燕明熹颊边,她甚少如此柔顺地倚在自己怀中,不是面红耳赤地嗔斥他,就是嬉皮笑脸地推开他往後窜。
蒋昀阳依稀记得燕明熹嫁给他时才十六岁,却扇的那瞬间,红颜如画,他心中天摇地动,天下没有比眼前更好的景色。成亲两年,彼此亲密无间,虽偶尔斗嘴赌气,闹得满府鸡飞狗跳,但很快又亲亲密密地携手向前。
有一回蒋昀阳曾调笑着扯着燕明熹的衣带,在她耳边调戏她,让她柔顺点,否则他会更想以下犯上。当时燕明熹赧然地嗔了他一句,又小脸通红地将手臂搭在他肩头,贴着他的耳朵软软地抱怨。
可如今,燕明熹就这么安静地靠在自己怀中。
蒋昀阳恨自己乌鸦嘴。
他整个人彷佛置于暮霭之间,眼前一切,都已幻化做了一团泡影。
***
“燕明熹...”
蒋昀阳急急地猛喘一声,猛然睁眼,眼里还残留着梦中的绝望恐惧,他愣了半日,往身旁一摸,发现旁边被褥里只残留温凉的凉意,他心里一慌,忙撑着胳膊起身,连鞋都未穿,赤脚下床张望室内。
“呀,蒋昀阳,你怎么不穿鞋?”
蒋昀阳慢慢转向声音处,见燕明熹早已穿戴整齐,捧着一碗栗米粥就放在桌上,食案上还放着桂花豆餤、胡麻饼等等,燕明熹有些馋,便准备伸手拿块五福饼。
正欲伸手时,便被蒋昀阳一把按在怀里,燕明熹软绵绵地推了一下,扬起脸看他,便被他英俊面孔上的眼泪给吓到。
燕明熹哪还有心思和蒋昀阳计较他的孟浪,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摆,便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抚着他的眼角,软声问道:“三哥哥,你怎么了?做噩梦?我在这儿,你别怕。”
蒋昀阳不语,手在她纤腰上一使力,将她整个人抱回床榻。
俩人倒在榻上,鼻息相接,蒋昀阳将脸埋在燕明熹脖颈里,安静了许久,才再她耳畔低声道:“燕明熹,我们是不是前世就识得?”
燕明熹身子一僵,蒋昀阳又把她搂得更紧,温热的唇碰上她颈侧的肌肤,他续道:“妳记得?难怪妳看我的眼神总像是在看故人。”
“好,前世的我,是全天下最蠢的蠢货,我让自己的结发妻子陷于险恶之地,我没能遵守我的诺言。”
“燕明熹,对不住,原谅我好么?这次别推开我好么?”
燕明熹感觉颈侧温热一片,想转头瞧蒋昀阳,他又把胳膊往下压,声音低哑哽咽:“别看,我静一下”。
燕明熹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他的背脊。
“殿下。”蒋昀阳静了半晌,撑起身子,垂首打量了着燕明熹的脸,低头在她唇上温柔辗转了一小会。
他已收拾好情绪,虽然眼睛还有些薄红,他嘴角一勾,撑在燕明熹上方,风流不羁地笑了下,“这生求殿下疼我。”
“我问你,你先是国之重臣?还是本公主臣下?”燕明熹紧紧抓住蒋昀阳寝衣,眼楮一热。
蒋昀阳握着她一只手,以唇轻碰,眸光似火,“夫人为贵,天下次之,蒋某为轻。”
“大丈夫一言既出,”燕明熹搂紧他的脖子,“此生恪当坚守。”
蒋昀阳点了点头,又换成了平时嚣张恣意的面孔,俩人又玩闹一番,他把燕明熹推到食案旁,又往她嘴里塞了一个冻糕酥山,在燕明熹红润的脸颊上轻捏了一记,笑眯眯地说:“行了,我走了,下回见面就是真的未婚夫妻。”
“在婚前我会把该处理的人处置好。”蒋昀阳咬牙笑道,“姓戴的那畜生...”
蒋昀阳嘴上说着,但不知心中隐隐有些恐慌,但愿是自己多想。
祖宗护佑,佛祖护佑。
蒋昀阳在默默在心中暗道,他这下是真信佛了,只要燕明熹一切安好,他愿意去信那虚无缥缈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