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医师小心翼翼地觑着眼。
他方才正在府里喝酒呢，酒得正开心时，便被蒋昀阳的常随不由分说地拉了出来。
他喝了一肚子酒，有些醉酒昏头，但一瞧见蒋昀阳那张脸，还有他身旁放着那把陌刀，登时在心中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这下，连酒都不用醒，精神倍儿好。
“三公子，那......老夫要拔簪了，”
杨医师洗净双手，夹着尾巴做人：“会有些疼，三公子帮把手，替老夫按住殿下。”
蒋昀阳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沉着一张脸，一手抚着燕明熹的脸，一手摁住她的肩头。
杨医师手稳心稳，很快地将利器拔出。
燕明熹满头大汗、一声未喊。
蒋昀阳抚了一下她汗湿的鬓发，抽了抽鼻子。
杨医师眼观眼、鼻观心，非礼勿视，很快地替燕明熹上完药后便退了出去。
杨医师出来后，后知后觉。
慢着，如今三公子与宗敬公主，他们孤男寡女，对彼此的名声实在不佳啊。
虽说求亲之事人尽皆知，但———他忍不住捂着脸，连连叹气。
接着，一道身影晃到他面前。
杨医师疑惑地抬头，又惊又喜，“我的天爷啊，蒋太师！！！许久未见蒋公了，天爷啊...”随后察觉自己的失态，又毕恭毕敬朝他拜了拜。
蒋太师一身常服、气质如松。
他呵呵一笑，骨节分明的大手在杨医师肩头拍了拍：“这些年，多谢你照看我家这孽孙，杨老夫人也说甚是挂念你，若是得空便回清河去看看。”
杨医师赶忙又是一拜，他一家受恩于蒋家、当时他家遭难，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他爷娘更是差点离世，还是蒋家出手，他今天才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他更是由位高权重的蒋太师亲自提拔到蒋昀阳身边的。
蒋家之恩，他此生便会竭尽全力来报。
“宗敬公主伤得可重？”
蒋太师语气轻缓，但坚定有力：“那位将来可是我蒋家人，务必好生照料。”
杨医师一愣，果真如此。
前几日就听闻蒋家去向圣人求娶公主，如今蒋太师亲自出马，想来这婚事十拿九稳。
然而他嘴上不敢莽撞：“殿下一切都好，就是多加歇息，别吃发散之物便好。”
蒋太师点点头。
他耳聪目明，早听到房内隐隐传来喁喁的说话声，还有他家孽孙略显低哑的安慰声，接着是小娘子细细柔柔的哽咽声。
他瞥了一眼门外的守着的白商，白商立即会意，立刻垂眼入内通报。
过了片刻，白商躬身请他入内。
蒋太师走了进去，将袖子一甩，还未开口，一旁那位长相殊妍出挑的小娘子先开了口：“蒋公万福。”
蒋太师鹰一般的眸子扫过满脸苍白的燕明熹。
他早就在路上打听好这宗敬公主。
他本有些担忧，若是这小娘子是个静言庸违之辈，便极会影响大丈夫思绪，使其在儿女□□上蹉跎，他就会不遗余力地阻止昀儿继续深陷。
虽说昀儿是万人难得一见的聪慧剔透，但少年动情只需一瞬，不问原由、没有其理。
若是遇上不安好心的小娘子，只怕会让昀儿陷于不义之地。
“殿下，”
蒋太师嗡嗡地笑了笑，“身子可有不适？老夫瞧您所伤甚多啊。可还要再歇息一会儿？”
燕明熹面色不好，迎着蒋太师审视的目光微笑道：“只要把恶人给处置了，身上的伤自然便好了。”
“说得好。”
蒋太师一对浓眉抖了抖，很惬意地看着燕明熹，仰天大笑：“殿下不愧是天家龙女、宁公血脉，臣十分畏惧。”
“殿下有宁公之风。”
蒋太师瞅了孙子一眼，率先一步出门，“小子，眼神不错。”
蒋昀阳用陌刀刀柄挥开门帘。
转身之际昂首伫立，面上平静、嘴角略翘。
端看面相果真是一个爱笑可亲的少年郎，只是现在他眉眼中尽是阴森凉气。
燕明熹眼神在他脸上流连，抚了一下自己被冷汗沾湿的鬓发，语态娇憨：“满脸凶相，不说旁人，是我都怕呢。”
“怕便好。”
蒋昀阳侧过脸斜她一眼，隐带威胁地看燕明熹一眼：“也好让殿下知道，家有悍夫，行事需得万分小心。”
“斯以为是夫纲不振。”
“多嘴。”
***
燕婉姗坐于灵缈寺中招待贵客的正堂的上首，一张年轻的脸上阴霾叠叠。
一旁的婢子见主子滴水未进，便捧着几盒点心上前。
燕婉姗在里頭挑挑揀揀，没有找着好吃的，啐了一口。
“啪啦”一声，上好的点心摔成一地。
燕婉姗不耐烦地抬头，额头隐现几道抬头纹。
她斥道：“行了没？！先把洛商给本公主放出来，我要见她！”
“她是人犯，在下职责所在，必须扣着，至于所犯何罪———”
崔云昊老神在在地说：“不如我们等蒋御史到来，我们也好一一分辨。”
燕婉姗一僵。
她那些事儿，崔云昊是知道的。
她顾不得问罪他话里的轻视之意，眼睛一转，想起她阿娘总是梨花带雨的啼哭，总能惹得阿爷垂怜。
燕婉姗便也垂着眼帘低声道，声音凄凄切切，“昊郎，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们夫妻一体，也风雨走过十年，眼下我还怀着孕呢...我们夫妻倘若不一道一致向外，岂知不会落入小人所设陷阱？”
“你瞧，今日所有，皆太过于巧合了，我那宗敬妹妹向来心机恶毒，她瞧着我薇安妹妹过得好，便也见不得我好，今日焉能不是她同蒋三公子狼狈为奸一道陷害于我？”
“昊郎，你要替我做主啊...”
燕婉姗眉峰浮起忧愁，拿着帕子擦眼泪。
崔云昊闻声抬头，见燕婉姗那矫揉之态，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方觉得清醒一些。
“蓉安公主如此委屈，可需要与老夫说道说道发生何事？”蒋太师负着手缓步而来。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燕婉姗，随即哼了一声：“先帝在位时，老夫曾任刑部尚书一职，今日老夫便厚着这张老脸，端着长辈的面子来厘清案情吧。”
“公主，您意下如何？”
蒋太师看向燕婉姗，眼底划过一抹嘲讽，“六部刑部尚书您可认得？”
燕婉姗颤抖着站起身，听闻臣子胆敢当面对她冷嘲热讽，怒气更盛，正要好好教训这个老贼。
崔云昊忽然叫住她，轻声道：“蒋太师位高尊崇，连圣人都要喊其一声老师，若是殿下此时见罪于他，恐会失圣人宠爱。”
燕婉姗听罢顿时气怯，什么都说不出来。
“蒋公万福。”崔云昊叉手致礼，笑道。
蒋太师点点头，随后便居高临下地盯着燕婉姗。
燕婉姗不解其意，回瞪回去。
“蒋公断案，应坐上首。蓉安公主，还请您移动您的玉臀，让位吧。”
燕明熹淡漠的声音传来。
月色透过轩窗,映在少女姣好的脸上熠熠生辉，只是脸上一颊肿得厉害。
身上虽有多处擦伤、伤口，居然硬生生地生出了英姿煌煌之态，衣衫粘灰也实在难掩她眸子中的灼灼烈火。
燕婉姗看着狼狈，但依旧如晴昼华光的燕明熹，觉得她极其碍眼。
她的手指慢慢地在自己的脸颊上划过。
她知道她貌不如人，想来世间男子多薄情，哪有男子不爱女子妩媚容好？
口头上说着娶得贤良之女为妻，但反手又会纳好几个美貌外室。
一心修德有何用？瞧瞧她眼下便知道。
蒋昀阳迎着燕婉姗恨不得杀人的目光，一脸戏谑伸出胳膊，轻轻揽住燕明熹腰，右手陌刀“嘎嘎嘎”地在地上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
燕明熹翻了个白眼，离他数步。
蒋昀阳伸手一扯，紧紧攥住燕明熹的手腕。
“嗳，昀儿，实在无礼，贵主面前卸刀，这翁翁没教过你？”
蒋太师撑着头，装作眼瞎没有看见二人动作。
他装模作样地骂道：“公主可是天子之女，岂是我等臣子能轻易冒犯？可别像那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般，见凤称鸡、大字不识；难为你阿娘生了个那么好的脑袋与你，好好用啊。”
燕婉姗微一迟疑方才确定，蒋太师这番话是在暗讽她和阿娘。
阿娘出生于屠夫之家，本就因家贫被卖到王府当中，哪有机会读书习字？
若不是容貌娇丽秀美、得了阿爷的青眼，否则如今也不知在何处...
这些话她小时候便听过了，当时所有人都在背后讥笑嘲讽，如今她成了高高在上的公主，可还是有人敢当面嘲弄她。
她怎能不恨？
这些世家一个个高傲孤绝，表面上对他们戴氏一党毕恭毕敬，背后做那一套暗笑嘲讽、两面三刀。
“公主恕罪。”蒋昀阳轻晒，淡淡地唔一声。
接着他循规蹈矩地叉手作揖，敛神正色道：“下官蒋昀阳，近日调查一种名为红云丹的异药，此药二十年前曾一度让两京人民痴狂，故而为朝廷明令禁止使用，近期似有人兜售此药，用以大量敛财———”
“正一品蓉安公主殿下，据蒋某调查，东西似乎是自您这儿流出的？”
作者有话要说：是谁家男主看老婆受伤就哭哭了?
男高小蒋，可爱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