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晌午,羽氏正门。
殿上坐着羽凌威等人,下人们都围在大殿周围。
很多羽氏的老人,在府里侍奉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见过羽雷鞭,所以现在但凡手头没活的,都赶来围观了。
这些天府里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寒阳公子大闹医馆药庐结果断了一只手,然后就是栎潇公子的贴身侍卫被下毒赐死,现在还要接受如此重的刑法。
寒阳公子和寒月公子不睦多年,整个府邸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这一下子就被抬到明面上来,斗了个两败俱伤,还是让整个羽氏的人挺意外的。
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直觉,这羽氏表面风平浪静的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由家主羽凌威亲自从祠堂请出镇家之宝羽雷鞭,置于红色方形托盘之上,有两个黑衣侍卫从祠堂抬到了大殿中央。
羽雷鞭通体漆黑,鞭身和剑把有些类似,粗一尺有余,鞭身和鞭尖为方锥形,玄铁制作,重达足足三十斤,没有一定内力的人,别说舞动它,连拿都拿不起来。
由羽雷鞭施予的刑法,羽氏百年来经历过的也不超过五个人,还都是犯了背叛家族这样的大罪,才能惊动它出山的。
云栎潇所需要接受的鞭数是三鞭,可别小看这三鞭,在过去羽氏接受羽雷鞭刑法的人之中,最多的鞭数也就是三鞭罢了。
云栎潇被封住了内力,乌发拢到胸前,下身依然穿着白色中袴,上身赤·裸,直直地跪在大殿正中,他的背白皙如美玉,线条流畅完美,像身姿优雅的鹤。
羽凌威见时辰到了,便沉声道:“行刑。”
左右两名侍卫架住了云栎潇的双臂,羽雷鞭威力强大,如果不将受刑之人给固定住,一鞭下来就能把人抽飞出去,就连这两名侍卫,也都是府中最高等级的侍卫,武艺高强,反应灵活,才能最大程度上避免被羽雷鞭挥出的气流所震开。
羽寒月握着羽雷鞭的手微微颤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羽凌威不满催促,他才咬着牙向前走去。
其实直到昨天以前,他一直在心里责怪云栎潇。
云栎潇给羽寒阳下毒后没多久,他就接到医馆的报告,说是如果不及时解毒,羽寒阳的右臂就会保不住了。
可是云栎潇却一直处在昏迷之中,医馆的人想尽办法还是没能保住羽寒阳的手臂。
羽寒月觉得云栎潇此次行事冲动鲁莽,不计后果,就算是要教训下羽寒阳,也不该下那么重的手。
他本就和羽寒阳关系不睦,发生了这样的事,父亲一定会认为云栎潇是受了他的指使,他本就不得父亲的喜欢,这下父子关系怕是更难转圜了。
可是经过昨日大殿上的对质以后,他才知道一切都是他小人之心了,原来羽寒阳早就刺杀过云栎潇。
而那次……云栎潇会突然独自去后山挖草药,也是为了他。
当时云紫钰身上的毒不明原因的提前发作了,痛苦不堪,性命危在旦夕,准备应付下一次毒发的解药还没来得及调配,因为炼制解药需要一味最关键的药引,是一种叫辛雪草的珍稀药草。
辛雪草只生长于悬崖峭壁的缝隙之中,女子的食指大小,通体纯白如雪,外观漂亮但没有显著特点,一不仔细就会和普通的小白花混淆。
更麻烦的是,它二年才开一次,还只在一天的子时开花,开花时间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采摘难度非常大。
上一次云紫钰调配解药,辛雪草已经用完,新的辛雪草,指定药铺还未有库存。
不得已,他只能去找对草药分外了解的云栎潇帮忙。
……
冬日夜里,更深露重。
小药庐里光线昏暗,只有榻前的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可以看到榻上的锦被里鼓着一个小小的包,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安静的背对着他。
本来熟睡中的云栎潇被他叫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听完他的要求以后,没有任何犹豫就下床穿衣,替他去山里采药。
瘦削的肩膀背起小竹筐,绷着小脸,神情严肃,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很认真的向他保证:“哥,你别急,我一定会为你找到辛雪草的。”
“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就能看到它了。”
……
第二天一早,云栎潇就回来了,带着一身晨露的湿气,灰头土脸,双手上还有好几道被割伤的痕迹,那株漂亮珍稀的辛雪草,被云栎潇小心翼翼得揣在怀里。
他惊喜于云栎潇真的替他取回了辛雪草,云紫钰的性命有救了,连话都来不及和云栎潇说两句,就拿着辛雪草匆匆离开了。
当时的他全然没有关心,云栎潇那一晚发生了什么,甚至都没有问一句,云栎潇双手的割伤,疼不疼。
现在终于知道,才14岁的云栎潇,那晚在经历了刺客暗杀以后,都没有及时回府,竟然还继续独自守在后山,守在悬崖峭壁边上,等待辛雪草开花。
只因为他答应过他,一定会拿到辛雪草。
小小的云栎潇,独自踏入漆黑夜色里的单薄身影,从昨夜开始,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若不是羽寒阳前几日趁他毒发,再次闯入药庐企图伤害他,逼得他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废了羽寒阳的手臂,事情闹大了,他不得不为自己辩解的话,他是一辈子都不会将羽寒阳曾经刺杀他的事说出来的吧。
羽寒月一整夜都在想,这样独自忍下的委屈和伤害,除了这一次,云栎潇还经历过其他的吗?
他竟然还在心里埋怨云栎潇给他惹麻烦……
羽寒月看着前方那就算跪着,也依然修长挺拔的背影,他心头发紧,握紧了羽雷鞭,眼神一凛。
他告诉自己,这次不幸中的万幸,是由他来行刑。
虽然没法避免云栎潇受伤,但起码他可以掌控力度,把伤害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于是羽寒月终于伸手挥鞭,动作看起来凌厉狠绝,但实际只用了不到一成的内力……
不过,他太低估羽雷鞭的威力了。
羽氏是兵器世家,兵器世家的镇家之宝,怎容小觑?
几乎是鞭子挥出去的同一时间,云栎潇原本白皙如美玉的背,出现了一道刺眼的血色,从右肩到左腰,直接贯穿了整个背部,白嫩的皮肉立刻外翻,血液从内部翻涌而出,就像是被一柄巨斧从上到下,斜向劈开一般。
羽寒月整个人都震住了,雕像一般维持着挥鞭的姿势,立在原地。
*
太阳已经挂在了正中间,光线强烈到让人微微眯起眼睛,微风里带着初冬冷冽清新的味道。
云栎潇被侍卫死死架住,动弹不得的时候,还有心情观赏前方羽家众人的表情,他并非强装镇定,只是他连剜心之痛都体验过了,就算是再厉害的鞭子,又能如何……
事情发展到现在,虽然有些地方和预计的不同,比如羽老夫人突然闯入大殿,将他的刑法从寒狱司普通的鞭刑变成了羽雷鞭伺候,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由羽寒月亲手行刑,但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更有利。
昨日在大殿上揭发羽寒阳刺杀他,一是为了向羽凌威证明他并非有意断羽寒阳的手,以免招惹羽凌威对他不必要的猜忌,二是为了让羽寒月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得知,那一株辛雪草,是他用性命换回来的。
上一世羽寒月突然来到药庐,只说急需辛雪草,云栎潇就立刻进山去帮他找。
事发突然,所以他没有惊动任何人,选择独自进山,没想到被羽寒阳抓住机会,安排了刺杀,若不是他平日里一直勤练武艺,那晚就真的是他的死期了。
而且他现在可以肯定,羽寒月要辛雪草就是为了云紫钰。
辛雪草是解毒圣品,但其本身也是烈性的毒草,如果是解普通的毒,用了它反而是找死。
所以除了云紫钰中的无解之毒,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上一世的他遭遇刺杀后选择隐忍不说,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羽寒月只是把他当作云紫钰的替身,所以他为羽寒月做任何事都是心甘情愿的,他不想羽寒月知道他遭遇危险后担心愧疚。
结果在羽寒月心里,他不过是一把可以捅向敌人的,不会哭也不会疼的刀。
羽寒月把所有的冷酷和利用都给了他,把所有的温情和怜惜都给了云紫钰。
这一世,他不会再默默隐忍,他要让羽寒月认识到,他不是一把刀,他也会痛,也会哭,也会需要他的保护。
他要一点一点的,让羽寒月对他产生愧疚。
因为愧疚,就是动情的开始,而一旦羽寒月对他动了情……
那云紫钰就会开始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纷乱的思绪被“噼啪”一声炸裂般的响声所打断,云栎潇只觉得整个人像是从身后被飞驰而过的马车撞了,前方众人的脸瞬间模糊一片,耳朵里巨大的嗡嗡声,气管被什么液体呛到了,透不过气……
飞溅的血液,争先恐后的从他的鼻孔和嘴里喷涌出来……
若不是身边两个侍卫还拽着他的双臂,他已经因为巨大的冲击力,支撑不住身体而栽倒在地上了。
这股力量实在是太强了!
难怪羽老夫人只要求打他三鞭,他本来还以为老太太在憋什么其他的坏。
现在明白了,羽雷鞭不愧是羽氏的镇家之宝,一鞭就可抵其他鞭子百鞭。
这死老太婆摆明着就是要他死!
眼前发黑的症状减轻后,云栎潇满嘴铁锈味,他吐出了嘴里残留的血,血里还混着不明物质,恐怕他的五脏六腑都出现了损伤……
云栎潇心底发沉,一鞭就已经把他打成重伤,还有两鞭……
*
风吹拂起羽寒月的头发和白色衣摆,他死死握着羽雷鞭才止住颤抖,耳边充斥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刚才那一鞭所造成的惨烈伤痕,即便是经常行走江湖的他,都不曾见过。
这道伤痕,会跟着云栎潇一辈子。
他真的下不了手了。
“寒月,愣着干什么?继续!”羽老夫人面色不悦,低声催促。
羽寒月咬着牙,心一横,直接跪下后道:“如果奶奶一定要打完三鞭才肯罢休,我愿意替栎潇承受接下来的两鞭!”
“是我这个做哥哥的对弟弟管教不严,才闯出大祸,我应该负更大的责任。”
“栎潇身上的暗伤一直没有好,这三鞭都打完,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请奶奶饶了他这一次!”
羽老夫人气的脸都白了:“寒月,你要为了这个小野种,当众忤逆奶奶?!”
羽寒月言辞恳切:“奶奶,你也知道羽雷鞭的威力,先前受刑的全是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栎潇今年才15岁,真的不能再承受接下来的两鞭了!”
当然,羽寒月这样做,除了的确是不忍再下手,主要目的是搬救兵。
云栎潇对羽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羽老夫人不在乎想要下死手,父亲不可能不在乎。
他这样做,就是给了父亲一个也能开口阻止继续行刑的信号。
果然,羽凌威马上就接过他的话:“母亲,寒月说的有理,就刚刚那一鞭下去,栎潇没有个把月都下不了床,如若要说惩罚,到这样的程度也确实是够了。”
羽老夫人铁青着脸,咬着牙不松口,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直到有双温软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手的主人是一位圆脸姑娘,有一双温柔狭长的丹凤眼,她浅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语气娇俏:“奶奶,我们女孩子不能生气,生气了就不漂亮了!”
羽老夫人“哼”了一下:“你也要为这个小野种说情?寒阳都因为他变成残疾了!”
羽寒星睁大眼睛,用力地摇了摇头:“那怎么可能?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担心奶奶的身体,为了他气坏了身子,您说值当不值当?”
羽老夫人见孙女关心自己,本来还绷着的脸上终于有了丝笑意,轻拍着她的手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和你娘一样菩萨心肠,看不得别人受苦?是不是?”
羽寒星撒娇般地抱住羽老夫人的胳膊:“奶奶竟然知道,那就成全寒星好不好?您看寒月弟弟脸色都白了,一看就是吓得不轻。”
“他万一吓出病来,最后心疼的不还是您?”
“我相信他们肯定都得到教训了,以后不会再这样胡闹了!”
“您一直都是最慈祥和蔼的奶奶,就原谅他们吧。”
被羽寒星这么一番话说下来,羽老夫人再望了眼跪在下面的羽寒月,脸色苍白,但眼神坚定,看样子今天是无论如何都要袒护云栎潇到底了。
她是很不喜欢云栎潇,可羽寒月对云栎潇的重视和爱护却是人尽皆知的。
如果她再一意孤行,真让他的宝贝孙子记恨上自己,彼此间产生嫌隙,确实不值当。
于是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总算松了口:“罢了,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听到这句话后,两位侍卫终于松开了云栎潇,没有了人支撑,云栎潇直直就要往前栽去,他立刻伸出一只手死撑在地上,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他想要站起来,但背上的剧痛让他根本使不上力气。
羽寒月快速走来,解开自己的外衣包裹住云栎潇的身体,神色紧张,语气关切:“栎潇,你怎么样?”
云栎潇眉头紧皱,眼底顷刻就浮现了泪光,他勾了勾唇角,故作逞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哥,你别担心,我没事……”
羽寒月扶住他的肩膀,又气又急:“都疼成这样了,还敢说没事!”
云栎潇见人群都陆陆续续散了,咬牙忍着背后的剧痛,凑到羽寒月耳边,他要说出让羽寒月更愧疚的话:“哥,一鞭子换羽寒阳一只手,我们不亏。”
“一个残废的继承人,日后哥要动起来,可就没先前那么困难了……”
话说完,云栎潇心里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头歪在羽寒月宽阔的肩膀上,就晕了过去……
羽寒月本能的搂住云栎潇下滑的身体,脸色未变,内心却惊骇非常:云栎潇是什么意思?
他是故意废掉羽寒阳的手的?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羽寒月心里被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填满,云栎潇当时都中了毒,面临着羽寒阳的威胁,竟然还能顺势而为,帮他铺路。
他都不知道是该说云栎潇聪明冷静,化危机为转机,还是为了他,都执着地冒傻气了。
他立刻弯腰抱起云栎潇,边向医馆跑去边低声说道:“栎潇,哥带你去医馆,再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