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师弟”,也是久违了。
莲空回过神,方才稽首一拜,暌违已久,他倒是仍记得明光宫的规矩,礼数十分周全。
“帝君。”
谛麟眉头挑了挑,有些意外似的,道:“你我之间,何必这么生疏?像从前一样就好。”
从前莲空可是从来没喊过他“帝君”,在谛麟登基之后,两人也一直是以师兄弟相称的。莲空虽然跟随他四方征战,但谛麟从未拿身份来压过他,两人之间从未有什么君臣的限制。
莲空抿唇:“从前都是臣不懂事,多有僭越。”
“如今真是生分了啊。”谛麟忽然笑了一声,如同叹息一般说着,他摇了摇头,像是被伤了心似的,“如今你连句师兄也不愿叫了。”
如今莲空还真是叫不出来了。
他心里对谛麟没有责怪,真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怪他自己从前看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纵然千般悔恨,可跟随谛麟出谷这件事,他也无遗憾。当时那样妖魔辈出的乱世,人间正在水深火热之中,清夜悬遵守祖训避世不出,可莲空却无法弃之不顾。
因此,当谛麟相邀,他想也不想便答应了。现在想来,并不是因为什么莫须有的情意,只是为他心中的大义。
那一日,谷外有客来,不是别人,而是数百仙族神兵。他们看见谛麟便拜倒在地,称他为“殿下”。
“殿下……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莲空这才知道,他这位师兄,并不是什么乡野间的无名凡人修士,而竟是天帝的第九子,真正的金枝玉叶,尊贵之身。
若是莲空一个人单枪匹马,那平定乱世就像是小孩子的玩笑话,可是跟着谛麟、天帝第九子,这些幼稚的万丈雄心却能变成真的。
这是无解之局。
想要斩妖除魔平定乱世就必须得出谷,必须得违背师名、背离师门,想要留在碧幽谷,就只能闭起眼,两耳不闻谷外事。即便是现在,莲空也想不出两全之策。
但往事已矣,他并不想一味追忆。莲空只觉得现在就很好。
“帝君命我前来,所为何事?”莲空扯回正题。
“只是想和你说说话罢了。”谛麟站起身,从那高高的台阶上一步一步往下走,姿态轻慢,“师弟,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
莲空不解其意,一时愣了愣。
“我可是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啊。”谛麟走到他面前,温柔地笑了,如往昔在碧幽谷时一样,那一笑当真是春风和煦。
几百年前,那时老天帝还在,还未确定传位的人选,但天帝第九子的拥趸一向是最多的,就是因为他是这样温和可亲的主子,有多少人在他这样的笑容和眼神里前赴后继,九死不悔。
莲空此刻便被他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谛麟柔声问:“师弟,你这么多年去哪儿了?”
莲空一顿。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将师父为他聚魂的事告诉他。略一停顿,谛麟便抬起手,仿佛是想要摸一摸他的脸,莲空下意识偏过头。
谛麟的手僵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有些尴尬。片刻,他从善如流地垂下手,笑意淡了几分:“师弟,你还在因我娶妻立后之事生气么?”
莲空抬起头。
“我娶她只为堵天下悠悠之口罢了,明光宫需要一位出身高贵的帝后,才能服众。不要与我生气了。你能明白我的,对么?”
谛麟望着他,眼神流露出一些适当的软弱和悲伤:“我最近常常想起从前的事,想起我们在谷中的时候,一起上课一起练剑。春日里杏花和梨花一同盛开,你的剑气横扫了整片山谷,粉白色的花朵翻滚如浪,你的衣上剑上全是碎叶飞花。”
听着他的话,莲空的眼前也不禁浮现出那时的情景。
他无法临水自照,不知道自己那时是什么模样,倒是记起那时每每这么折腾一次,把大片山林都弄得乱七八糟,就又要被师父拎进经堂里罚抄道经。
莲空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回来吧。”谛麟注视他唇角的笑意,轻声道,“这明光宫太大了,当了天帝这么多年,故人不在,倒也挺没意思的。”
莲空不解:“为何一定要我回来?如今四海安定,已无战事,明光宫并不需要我了。”
谛麟道:“我需要你。”
莲空并不知道他自己何时轻蹙起了眉头。
“我需要你。”谛麟温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待平定四海,这明光宫永远都会有你一袭神将之位。这帝位是我们一起争来的,这天下,我会同你共享。”
“臣不敢。”莲空躬身,“臣无意于此。”
眼见他抗拒之意明显,动不动就行礼,谛麟将人扶起,笑道:“是了,你一向无意于这些虚名俗利。”他像是倦极了,叹道,“当了天帝才知道,这条路真是称道孤寡啊。留在我身边吧,只当陪陪我。”
“帝君身边追随者众,怎么会称道孤寡?”莲空微微茫然,他的确不明白,这明光宫有那么多神官、守卫和仙娥,他怎么会孤独呢?他说,“为何非要我回来?”
“因为——师弟,你不是对我有情么?”
他口吻平淡,莲空怔然抬头。
“不是的。”
谛麟眯起眼:“不是?”
既然来了,说清楚也好,莲空直接道:“不是的。是我之前弄错了……我喜欢的是师父。”
谛麟神情微凝,片刻后露出饶有兴致的模样,他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他收回手,负手而立:“他们找到你的时候,说你身在碧幽谷,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师父早已将我们逐出师门,怎么会……原来如此。”
谛麟说了好几声“原来如此”,声音里的笑意越来越深,但莲空听着却莫名其妙地觉出几分古怪。
师兄一向温柔,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可是他却从这几声里听出些诡异的冷意。
“师父一向对你心软。”谛麟道。
这句话不知戳到了莲空哪个地方,他觉得实在有失偏颇,反驳道:“师父难道对你不心软么?当年你受伤之时,按照谷中的规矩,本是禁止外人入内的,师父还不是同意你在谷中养伤了么?后来不是也破例将你收下了么?”
谛麟略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莲空刚才还克己守礼的,一提到这个,便急了。
“是。”谛麟笑了一声,改换说辞,“师父一向面冷心热。”
“既然如此,师弟你是打定主意回到碧幽谷了?”
“是。”莲空点点头。
“碧幽谷的规矩是不问外事。”谛麟道,“那么从此以后,外头世事如何变化,你也不必插手了,跟随师父一同隐世清修吧。”
“对了,”他随口问道,“师父他老人家还好?”
“……嗯。”莲空含糊应了下,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昨夜双修、神魂交融之时,他得以窥见师父的内府,似乎看见那灵脉上多有损伤,只是一时太过高兴冲昏头脑,又还没来得问。
谛麟便无话了,站在那里,瞧着仿佛在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帝君可还有别的吩咐?”莲空记挂着师父还在神将府等着他,道,“若是没有别的话,那臣先告退了。”
谛麟淡淡“嗯”了一声,莲空便又行了一礼,转身殿外走去。
“若如此,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身后忽然又传来声音,莲空回头,看见谛麟随手拨了下冕旒上的玉珠,神情有些兴意阑珊,莲空脚步一顿。
见他怔愣,谛麟又笑起来:“师弟,既择了这条路,回去之后,便再也不要再踏出碧幽谷一步。”
“安心待在师父身边,别的什么都莫要理会,不要重蹈几百年前的覆辙了。”
莲空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好。”
他走出大殿之外很远,又回头望了一眼。谛麟仍立在原处,身影颀长。
明光宫从来是光明灿烂,辉煌耀目的,可他却恰好立在一片阴影里。
年少之时,他们曾喝酒谈心,谛麟从来以平天下为己任,那双眼睛总是望着天,除了那光芒万丈的帝座,其他的似乎什么也容不下。
他现在成了天帝,坐享万里江山,这天上地下,什么都是他的。
而莲空从前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现在明白了。
他们如今都得偿所愿,他怎么会孤寂呢?
可是,谛麟看起来却真的有些孤寂。
大殿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合上,如同掩盖埋葬一段过往,莲空瞧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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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将府封着一层禁制,普通的神官仙娥进不去,可却拦不住清夜悬。他指尖微动,一缕金色的灵力泻出,那层厚厚的灵瘴就轻而易举地四分五裂了。
一推开门,霜灰便扑面而来。
但除了尘埃积灰,这里与百年之前并无区别。
神将府很大,除了莲空平日所居的正殿,还有许多偏殿,前院后院,专门放着各式法器、稀世珍奇的库房,单这么看来,谛麟没委屈莲空,他座下的神将,当真是将他能给的都做到了。
清夜悬一一看来,仿佛透过这些尘封的殿宇楼阁、小大物件,看到莲空当时在这里的模样,补上了那几百年的缺失。他神色淡淡,可是一推开正殿的门,却愣住了。
一眼看过去,那殿内的木架旁放着一套冷银色盔甲和战袍,冰冷而华丽,威风凛凛,旁边搁了一把剑,是莲空离开碧幽谷时将傲雪剑留下之后,在明光宫时常用的佩剑。然而,除此之外,这殿内的陈设布置可以说与清夜悬的寝殿如出一辙,毫无二致。
清夜悬立在殿门口许久,才抬步走了进去。他站在长案前,看见案上搁着□□经,正是他常看的那本,旁边的青玉茶壶,连那杯口的裂纹都很是眼熟。
他终于哑然失笑。
莲空寻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清夜悬坐在案前垂眸翻着书。这幅场景,让人晃神间觉得还仿佛身在碧幽谷一样。他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从前做了什么,就僵住了。
清夜悬听见声响,合上那本道经,抬眼道:“说完了?”
“……嗯。”莲空这才一步一步,慢吞吞蹭过去。
一定被发现了。莲空沮丧地心道,这么明显,不可能看不出来。
清夜悬并没有问他们说了什么,也没有说这殿内的布置,只是问:“你从前住在这里,可落了什么重要之物么?难得来一趟,也好一并带回去。”
他言下之意,是没有第二次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这便是最后一次来明光宫。莲空却没有领会到,心道,这殿里的东西跟师父殿里的一模一样,还有什么好带的?
想着想着,他忽然一顿,还真想起了什么。
清夜悬看着莲空翻箱倒柜,掏出了一个木箱,递过来。
“就这些?”清夜悬接过。
莲空“嗯嗯”一声,见清夜悬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道:“这是给您的。”
“给我的?”
清夜悬瞥了他一眼,见莲空瞳仁明亮,顿了下,在他那期待的眼神里打开了箱子。
一眼扫去,那箱中全是青碧之色。大大小小的玩意儿,从戴的首饰,到巾帕披帛,玉器摆件……总之,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这都是我从前买的。”莲空道。
他出去征战之时,看到青色的东西就想起师父,哪怕知道没有机会送给师父,还是不由自主全都买了下来,堆在了这里成了小山。
“我没想到有一天能送给您。”莲空随手从箱子里抓起什么,讨好地仰起脸,把东西捧到清夜悬面前。
清夜悬垂眸,看见莲空手中的东西,视线微凝。
那是一件青色的、女儿家寻常穿的肚兜。
莲空问:“师父,您喜欢吗?”
清夜悬:“……”
作者有话要说:师父:买得很好,下次别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