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这儿有个人!”
那人就躺在山谷外的大灵法阵旁,初夏草木生长,谷外山间的杂草几乎及膝,那人原本整个人都被绿意淹没,难以一眼看清,可他挂着一身斑驳血迹,血色染红了身旁的青草绿叶,便醒目了许多。
莲空眼尖,一眼便瞧见了。
少年身轻如燕,加快了步伐,纵身一跃便跳到那人身边,蹲下身去将人半扶半抱地捞了起来。那人身上的鲜血尚且新鲜,立刻汩汩流淌而下,沾湿了莲空的前襟和袖子。
清夜悬仍不急不忙,缓步走了过来,他永远是从容不迫的模样。
莲空伸手探了下那人的鼻息,虽然微弱但是还有,他抬头叫道:“师父,这人还活着!”
清夜悬垂眸望着那人,微微皱眉。
“……师父?”莲空本想将这人扶进法阵之中,进谷中去,可是一抬眼看见清夜悬停顿的模样,动作也停住了。
他明白过来,对于这个人,师父的态度仍是与之前如出一辙,他并不准备救他。
可是现在的情况与之前又不完全一样。
“我们不救他,他会死的。”莲空说,“他流了这么多血,今天就会没命的。碧幽谷方圆百里荒无人烟,我们如果不管他,把他留在这里,就是让他在这儿等死。”
清夜悬不言不语,不置可否。
大灵法阵在他身后散发出金色的光芒,那一道道金光细若游丝,却又无比明亮尖锐,温顺地四散着,围绕在他身侧,将他衬托得光彩熠熠,更为高不可攀,如立云端。只是那张俊美的面容,却仍旧没什么表情。
那双黑色的眼睛犹如平静幽潭,瞳孔深处被灵阵的光芒微微映亮,犹如烧出一团火,可仍是冷冷的。
都说碧幽谷的凤凰神君是最有神仙气的神仙,目下无尘,什么也不放在眼里。果然如此,凤凰一族避世不出,他将这族规执行得很好,任外界如何动荡,也不曾有例外。
莲空抱着那垂死之人,伸手拨开他脸上的乱发,才发现这男子生得面目端正,再细细一瞧,他的束冠与衣着分明是道门之人的打扮。
天下道门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地的道门袍服制式有所不同,这人穿的道服式样莲空以前从未见过,还因沾满了血迹而斑驳一片模糊不清,但那襟口边缘的两道道纹却是直接映入莲空的眼中,清晰可见。
莲空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他转而掀开了那人的衣襟,看见了他胸口那个拳头大小的血洞。那伤口处冒着森森的紫黑色,乃是魔气。
莲空又探了下他的灵脉,再次抬头道:“师父,他是道士,是被魔物所伤!他有灵根,他有灵根的!我们真的不能带他回去么?”
“我们真要见死不救么?”
之前途中遇到的那些人,哪怕处境困难,可到底还活着,在人间这牢笼中奋力挣扎,可也许能挣出一条生路来,也说不定。
那些人尚且没有到人生的最后一刻,可现如今这人就在眼前,蜿蜒鲜血直刺入莲空的眼中,他实在无法视若无睹,垂手而去。
清夜悬一直没有说话,但这沉默不语已表明了态度。
莲空抬头注视着那清冷无波的眼眸片刻,忽然松开了手,站起身来。他身上沾着那人的血迹,仪容不复干净整齐,但是他的眼睛明亮而坚定。
“没错,我的确觉得您太过冷漠,不通人情!”他昂起头看着清夜悬大声道。
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的莽撞、无畏和执拗。
清夜悬的眼神终于微微动了一下,抬眉看他。
莲空道:“这么多人每天都在死去,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死在我们面前,我们也装作没有看到,什么也不做吗?那我们为何要学剑,为何要修道?这就是道?”
清夜悬并不答这些问题,只道:“避世乃是凤凰一族的族规,千万年不曾变过。”
莲空心道什么破族规,谁定的?!他赌气道:“我不是凤凰一族的,我是莲花,我不要守这没道理的破规矩!”
“你是我的弟子。”清夜悬看着他,目光如水,平静空茫,“你要违逆师命,叛出师门么?”
“……我!”莲空语塞,顿了一下才小声辩驳道,“……我没有。”
“我只是……您之前说过,要以己之心度人之心。”莲空当真困惑不解,“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类度类……”
他幼时顽劣,并不是因为天性为恶,而是因为他从未虑及他人,是清夜悬教他,与人为善,与人理解,心生敬畏,心生同情。
莲空直言不讳:“我不明白,您的先祖为什么定下这种规矩,这与您教我的道理不一样……”
他既然打从心底里觉得不对,自然也不想遵守。
清夜悬听着他愤懑不已的神色和话语,沉默良久,他看向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伤者,问:“你当真要救他?”
莲空忙不迭点头,情急之下,他灵光一现,这一向不学无术不爱读经的人居然还引经据典了一句:“佛祖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父,这是功德一件,您的先祖不会责怪您的。”
他杵在那里,大有若是不救这人,他也不回去了的意思。
清夜悬淡淡瞥了他一眼,直接转身步入灵阵里,淡青色的身影没入金色光芒之中,只留下一句话:“带他进来。”
“谢谢师父!”
莲空连忙弯腰,飞快地将那人扛了起来,紧跟而上进了灵阵。
他们出去这一趟并无周密计划,彤鲤和洁鹤也不知他们何时回来,是山间精灵来报信,他们才赶紧迎了出来。
一出来,就看见青衣神君面色冷淡地走在前方,而那个不安分的小混蛋跟在后面,半身都是血。
两人大惊失色。
“小莲花,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怎么可能?!以你的修为,神君也在你身边,这普天之下谁能伤你?!”他们喋喋不休,像一对操心的父母般絮絮叨叨,“就算人外有人,你打不过还不能跑么?逞什么英雄?!小心把你的花瓣全打掉!”
“幸好之前从西海得来的灵药还剩不少,明光宫上个月也派人送了好些仙芝神草,回去看看,把它们全炖了补一补血……”
莲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两人围住,肩膀手腕被抓住,两人作势就要掀衣检查起他的伤口。
“等等,等等!”莲空用力把自己的胳膊肩臂从两人手里抢救回来,打断二人解释道,“我没有受伤,这不是我的血。”
他小心地把肩上的人放了下来:“都是他的血。这人受了重伤,你们有什么药,全都给他用吧。”
彤鲤和洁鹤关心则乱,这会儿才看到他肩上扛了个人。
“这是什么?”彤鲤伸出一只手指,戳了一下那人,“你从哪儿捡来的?脏脏臭臭的,别什么都往谷里带啊!”
洁鹤也表情嫌恶,同时又不可置信:“神君知道这事么?神君居然也同意你将这人带回来?”
两人一得知这血不是莲空流的,态度立刻天翻地覆。
莲空愣了愣:“师父当然知道。”两人还想说什么,莲空打断道,“别废话了,赶紧救人,他还在流血啊!”
碧幽谷到底还是清夜悬做主,彤鲤和洁鹤接过了人,但没有动,清夜悬冲他们微微点了下头,他们才将人抬进了房间里,翻找熬煮起药材,但仍是不太情愿将这么好的药材给这无名道士用。
“别抱怨了。”莲空说,“这些东西都能再得,这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怎么能重物轻人?”
彤鲤拿着蒲扇轻轻扇着药炉的灶火,闻言翻了个白眼。洁鹤道:“你说得轻巧,这些灵药仙草都是长了万年才修得这么一株独苗,难得得很!”
莲空道:“跟人命相比,再珍贵也并不足惜。”
两人不接话了。
从山谷外带回来的这人伤得很重,足足在房间里躺了许多天,也不见转醒的迹象。他的胸口乃是魔物所伤,深可切骨,就连血也废了许久才止住。洁鹤清理了他伤口中残留的魔气,彤鲤又用尽了谷中的药材,才勉强吊住他一口气。
莲空每天都去瞧他,可是那人天天都是那副样子,闭着眼躺在榻上。
除了谷中多了一个人之外,日子似乎也跟从前没有什么分别。莲空一样的去经堂读书,一样的在山间练剑,一样的躺在浓荫枝桠间午睡,一样的化为莲花原身沉入池塘中躲懒,一样的和山间的精灵们嬉戏打闹……
夏日悠长,时光缓缓而过,一转眼,从经堂的书窗内望去,外面漫山遍野的绿意渐渐化为深沉浓郁的金黄。
一阵风吹来,莲空面前的书页哗啦翻飞,他头上忽然被敲了一下,他吃痛地捂住额头,扭回头,看见那道青色的身影立在自己案前。
“何故走神。”清夜悬收回手。
莲空按住自己面前的纸页,规规矩矩地坐正了,垂头道:“弟子知错了。”
清夜悬也看了眼窗外,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见师父没有十分责怪的意思,莲空诚实道,“夏日已经将尽,这么久了,那个人还没有苏醒,师父,他会不会一直醒不过来了?”
清夜悬垂下眼,看见少年忧心忡忡的神情,认真极了。
“生死有命。”他面色淡淡地握住了自己的袖口,“你已尽力。”
“可是……”莲空喃喃,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忘了词,尾音很快被初秋的凉风吹散。稍一晃神,他那时候想要说什么,便再也不可捉摸了。
从经堂出来之后,莲空又去了药室。
他每日都要从这里绕一下,看看那人醒了没有,可天天都是失望而归。
也许因为这是他救的第一个人,若是死了,也将成为他亲眼见证的第一个生命的死亡——在人间的时候,他见过活人,也见过尸首,可没有见证过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过程。
他不希望这人死掉。
他是一朵花,应季而开,夏日过去,秋冬时他会打蔫枯萎,可尚且能够期待来年再次开放,从某个角度看,是遗憾的,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却是年年有今朝。
莲空知道,人如果死掉,那就是完完全全的离开,再也不会重活了。纵有来世,可转世之后的人,已非从前那个人了。
踩着秋意,他惆怅满怀,一路叹着气到了药室,一推门便愣住了。
身着中衣的青年靠在床头,拥被而坐,望着窗外的风景。他的面色苍白极了,一脸病容,毫无血色,跟身上的衣裳颜色有的一比,可人的的确确是睁着眼睛、有了神志的。
“你醒了!”莲空回过神来,惊喜道,“你终于醒了!”
那人闻言转过头来。他早已被清理了一番,浸血的道袍被脱去,换上了干净衣服,身上的伤口被处理过,敷着灵药蒙着雪白的纱布,满头满脸的血污也被擦去了,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那是一张好看的男人的脸,五官十分周正,跟清夜悬的清冷淡雅不同,跟莲空的明眸皓齿、一眼便令人惊艳更是不同,这人的样貌叫人一看便觉得是个正义耿直的好人,是那种正气凛然的英俊。
“是你救了我么?”他们才初见第一面,青年倒一点儿也不认生,他注视着莲空,温文得体地冲他颔首,微微一笑,语气也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讲理,“多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师兄出场了
最近尽量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