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空生来便是一朵不受约束、随心所欲的莲花,连灵山的佛和菩萨都觉得头疼,管不了他——其实倒也不是一点儿管束他的法子都没有,只是灵山是佛门清净地,能到那里的都是了悟得道的高僧,根本不必旁人约束,便举止得体,进退有度,像莲空这样的,佛门中人还是第一次见。
佛家以慈悲为怀,不会去束缚莲空的天性,更难以下手重惩,只能把他送了出去。
这样的一个人,后来能成为明光宫的神将,能在天宫规行矩步,深受众将爱戴,实在离不开清夜悬的教导。
作为被赶鸭子上架的师父,清夜悬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他那随口一答应带来的是怎样的后果,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然为时已晚、无法反悔了。
他第一次给人当师父,就遇到了这么一个棘手的熊孩子,也只能自己摸索着,慢慢学着怎么为人师表,面上沉着不显,但内心其实也没什么十足的把握。
清夜悬回想起自己的年幼之时,族中长辈是如何教习他的,可到头来,竟全无参考的价值——凤凰一族早已式微,清夜悬从很小便懂得这一点,他要担起家族的重任,因而格外早熟早慧,他从没有像莲空这样肆无忌惮的童年时光。
因此,一举一动,一步一行,他都观察着莲空的反应,生怕自己太过严苛。
碧幽谷的神君待下时便一向宽容温和,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并不怎么管事,他不理外事,而谷中一向安生,生灵们安居乐业,彤鲤和洁鹤为主君分忧,已管得很好,清夜悬便唯有两袖清风,垂手而治。
对于谷中生灵们是如此,对于他这小徒弟,更是如此。哪怕他顽劣不堪,清夜悬也是不忍苛责的。
年幼的莲花只是不懂事而已,也并没存什么坏心思,恰恰相反,是太过纯真自然,行事完全跟随天性,什么旁的都不思虑、不在乎,才会如此,所以清夜悬也只是小惩大戒,罚他抄经而已。
一连几个月,莲空日日都被锁在经堂之中抄书,清夜悬为防着这小混蛋再不知道从哪儿学来术法打破禁制偷偷溜走,也只好日日坐在经堂中监督他。
一开始莲空当然是不耐烦的,他根本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反倒是太过活泼,一刻都安静不下来,但是被强迫着坐堂抄经,这么些日子煎熬着磨下来,再好动的人也沉淀了不少。
莲空也没有那么想追着谷中的大小生灵捉弄他们了,自从那天看过清夜悬施的那个术法,怎么挣扎也甩不掉手中的毛笔之后,他颇觉新奇,兴趣转移到了这上面。
他虽然天生便拥有极为丰富磅礴的灵力,但到底初出茅庐,没有正儿八经地修炼过,只靠天赋,压过那些低等生灵轻轻松松,不成问题,但是面对清夜悬就远远不够用的了。
灵山诸佛也不是治不住他,只是慈悲为怀,更懒得跟他一朵小小莲花一般见识而已。但不论为什么,在清夜悬这里,莲空的的确确是平生第一次吃瘪。
他并不觉得生气,反倒十分兴致昂扬。
清夜悬一点点地教他,可能是莲空生而便灵力丰沛,天赋在灵力上,于其他事上就格外迟钝些。光什么是师徒,如何为人徒弟,清夜悬便教了许久。
“那之前的那个,”莲空仰着小脸,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期待,伸出短短的小手比划了下,“那一招,你……您也会教我吗?”
清夜悬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之前他让那支笔无法离开他的手的那个术法。
只是个很寻常的小把戏而已。以莲空的资质,都不用教,稍微点一下,他肯定就会了。那不是什么很难的术法,只是清夜悬知道这小混蛋天赋过人,怕压不住他,又加了几分灵力,就跟强行用蛮力制住人是一个道理。
他“嗯”了一声,嗓音温温沉沉,垂眸呷了一口清茶,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你若是想学,我会教你——待你将这些经文抄录完之后。”
“……”莲空的眼睛先是一亮,听他说完又暗了下来,他转头看了眼案上堆积的经卷,干咽了一下,抿住唇没声音了。
莲空来到碧幽谷之时正是初春,而等到抄完那些繁冗的经文之后,碧幽谷已是满山青翠、夏意已浓了。
谷中的生灵们有几十日未见到那朵烦人的莲花了,已经快将之前的事抛诸脑后了,此刻陡然再看见他,都吓了一跳。
山林簌簌震动了一下,群鸟振翅飞远,而所有走兽都蹭一下藏进了林叶之间,好像那从经堂里走出来的不是个身着道袍的清秀稚童,而是个青面獠牙的混世小魔王似的。
不过莲空却一眼也没看他们,他现在已不整日想着捉弄他们取乐了,心思全在清夜悬施的那个术法上。碧幽谷的后山有一片湖泊,他直接走进水中,把自己沉入了湖里,身影被水融化了似的淡去,一朵金色的莲花亭亭出水,花瓣舒展,枝叶繁茂,立在湖中。
鱼群惊动四散游去,莲空露出了自己的原身,泡在水里舒服地叹了一声。
他本来是朵水生的莲花,喜欢亲近水,这么多天被拘在经堂里抄书,整个人都僵住了,此刻恢复莲花之身泡在水里觉得松快许多。
周遭的生灵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观察了几天,见这朵莲花真的没有原来的杀伤力了,才慢慢放下心,重新出来。
莲空不解人情世故,根本不觉得之前得罪了他们,碧幽谷的生灵们其实也大多是跟主位神君一脉相承的好脾气,就算之前觉得这孩子太熊,现在他不再捉弄他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他们并不记仇。
甚至连冰释前嫌这一步都省了,直接地迈入了和平相处的阶段,还令人难以置信地发展出些友谊。
大抵是因为莲空实在长了一张漂亮脸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顽劣性子稍稍收敛,冲着人一笑,乖巧得几乎能以假乱真,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你从前一直待在西天灵山啊……”生灵们现在才从他口中得知这个,他们好奇地问,“那你不会想念那里吗?”
想念?莲空摇了摇头,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对于莲花来说,只要有好玩的、可取乐的东西,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灵山已被他玩了个遍,感到枯燥,新地方新风景反倒更吸引他。
生灵们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但很快又开始问别的。
“灵山是什么样的啊?”
“听说灵山是佛门的地方,你见过佛祖吗?佛祖长什么样?”
“佛家戒律那么多,听说还不许吃肉不许留头发,是真的吗?”
“……”
莲空一一回答,生灵们听故事似的,听得一愣一愣的。
碧幽谷的夏日多雨,说话间,头顶天色倏暗,雨来得急,毫无预兆地兜头泼了下来。莲空仍然泡在湖中,见面前的湖面水珠迸溅,湖中的藻木被打得左右摇晃。
飞禽走兽们也都不再聊天,四窜逃入山穴洞中避雨去了。
所有生灵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但莲空格外迟钝,他没有立刻动,而是仰头看了一眼天空。
头顶黑压压的,水珠连绵成线,不断下坠,浸润世间万物,整片山谷都弥漫着苍茫潮湿的水汽。
这是……什么?
他伸出手,接住从上空跌下来的雨,透明的水珠在雪白的掌心中悠悠流淌。
这是莲空第一次看见雨。
他在灵山时只待了月余,尚未见过雨天,这是头一回。
所有没见过的东西都让他感到新奇。
他在雨里停顿了许久,整个人都浇透了,道袍皱成一团,和湿透的发丝一起紧紧贴在皮肤上,看起来狼狈难受,但他自己却浑然未觉,只顾着看雨。
还是旁边花花草草提醒了他一句,他们已修出灵识,能出人言,道:“愣什么神呢?还不赶快回屋里去?”
莲空不想回屋里去,被催促了好几下才慢吞吞地起身,捧着手中的水珠往回走。
雨越来越大了,势如瓢泼,仿佛东海倒倾,从天而降。黑灰色的云中,青紫雷电时隐时现。莲空只觉得什么东西闪过去了,抬头看时,那道雷直接轰隆一声劈了下来,正中他面前的那棵大树。
那树木直接被劈糊了,断口处焦黑一片,青色的草木汁液流了出来,犹如鲜血。
莲空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什么?
他也是草木之身,也会被这么劈糊了么?
有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兔死狐悲,莲空才平生第一次朦朦胧胧地生出了些许畏惧之心,在他根本还不知道何为畏惧的时候。
他不再耽搁,赶紧转身跑回了自己的住处,顾不上换下湿透的衣裳,就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听见外面震动不休的雷声,仍然心有余悸。
但莲花就是莲花,一场雷雨过去,天色初霁,他就又成了那朵没心没肺、不知所谓的莲花。
经历过几十日的抄经惩罚,又观察许久,见他不再玩弄取乐,和谷中的生灵们相处得融洽许多,清夜悬本以为这朵莲花已懂了些事,不似从前那般肆无忌惮了,多少有所收敛。
没想到,他心神一松,这不省心的小混蛋就又送了他一件大篓子。
那天莲空淋了雨,自觉身强体壮,没有什么,可初化形不久,次日的的确确是染了风寒,彤鲤和洁鹤摸到他额上温度,当然担心。洁鹤熬了碗药,但这小混蛋可不管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就是不愿喝,被洁鹤逼急了,他竟然直接拔了人家的羽毛。
白鹤仙子的羽毛是何等珍贵,凡间的王侯将相得了,都会珍而重之地将它镶嵌在金簪华服上,可这小混蛋却胆大包天,敢这么随便拔——不光糟蹋人,还暴殄天物。
这样的事,清夜悬不可能不管。
“跟我过来。”他看着堂中一脸天真无畏的孩子,径直将他带到了自己房中,才复又开口,面色和声音皆冷淡,道,“跪下。”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人说因为师父管不住小莲花所以他才敢跟师兄私奔,哈哈哈,确实是这样
师父:老父亲心累.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