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什么东西呢?”
“没、没什么。”
“臭小子长大了,都有秘密了。”
郁修庭并没有继续问,这位卸下头盔军甲、肩上只松松披着墨云厚氅的中年男子在说话之间,拍了拍孩子的小脑袋,随后在寒朗的对面坐下。
这位不复意气风发的副将瞧上去慈眉善目的,岁月风霜以及多年辛劳在他的眼角与额间留下难以掩去的痕迹,在灯火暖照下就可以瞧见藏在黑发之下的丝丝微白。
旁人都说他好相处,但在动作举止间不难看出有着属于将士的英毅与果断,悬在腰间那条取过无数叛者性命的铁鞭更显得肃杀之气。
“郁叔,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寒朗原本想帮云止羽提前打招呼,这才从边境之地的酒楼匆匆赶回,但不明白为什么郁叔也出现在了这里。
百里奔波而归的郁修庭取下腰间的水囊,给自己倒了一杯结了碎冰的烈酒提神,从怀里掏出背面被淡淡水墨氤透几处的信纸递给寒朗。
“你容姨说你即将动身前往人界,要随身带着的东西马虎不得,所以大概整理一下单子,要我提前拿回来给你看看,要你心里有个数,有什么东西漏了缺了,咱们再商量着准备准备。”
寒朗边嚼着嘴里未吞下的甜宵,憨笑地伸手接过:“容姨真好嘿嘿嘿。”
一个脑蹦突然弹在寒朗得意的小脑门,郁修庭板着严肃的神情,半真半假地责怪道:“知道她好,你还成天出去鬼混不着家。”
习武之人力道都不轻,更何况是郁修庭是有意惩戒,寒朗吃痛捂着额头辩解道:“这不是因为秘密嘛。”
“是是是,秘密秘密,你总是有借口。”
郁修庭垂眼见寒朗把碗里的元宵差不多吃完了,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破旧的小册子来,许是用得太久也翻过无数次,原来穿过书脊用以固定的白绳已经有了毛刺,泛了黄。
因为年纪有些大了,不用绷紧心神处理军务的郁修庭就容易眼花,对着烛火眯着眼才看着清楚上边密密麻麻的字。
而每一页上边,都是用那只起着厚茧、握惯长鞭霜刃的手,提着毛笔生疏笨拙地用妖族文字把每个门派的优缺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明阳宗,开派五年,善纵横术……”
“善水观,建派三年,释禅道……”
又来了又来了。
郁叔每半个月从军营回来,总是会不厌其烦地抓着寒朗念叨着这些天上来拜访的门派的优缺点,然后让他自己看有没有满意的。
因为反抗太多次都无效,寒朗也死了心,每次只能乖乖地听着。
可奇怪的是,听到最后,寒朗依旧没有听见带“清归长墟”的门派字眼。
郁修庭卷着小册子敲了敲桌,把寒朗的思绪拉了回来:“你真的不先考虑去朝帝境?凤老爷子已经派人问了好多次了。”
寒朗抽了抽嘴角嫌弃道:“他们家平常就仗着有毕月凰这个守护灵,懂得用鼻孔看人,再说管得也严,那个大宝贝孙子都离家出走两年啦,不也是到现在都没找到?光想想就不敢去。”
大概是寒朗挑来挑去,许久都没找到一个满意的,起先任由着他的郁修庭也开始苦口婆心地劝着。
“你和凤予野能一样吗?凤家千百年基业,如今就剩他一个独苗了,自然看得紧些。”
“你是少将军,将来是要执掌太荒的,看妖族的面子,他们怎么敢亏待了你去?”
朝帝境凤家,位列修真界世家之首,掌攻伐且财力雄厚,富贵非常,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去处了,并且还是凤老爷子凤淮亲口派人来太荒来表达意愿的。
虽说当初也没有明确约定寒朗非要拜入人界某个门派不可,但放任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游历,郁修庭也不放心,还是希望有人能帮忙看着。
寒朗低着头用瓷勺搅动着碗里热气渐渐散去的甜汤:“郁叔,道理我都懂,你和容姨无非就是想让我早些拜师,然后早些接我回来,但又不想让我去其他那些连叫不上名字的门派受苦。”
“你刚刚不是说我长大了吗?总该让我选个自己喜欢的。”
少年郎站起身绕到郁修庭的身后,讨好般地给他捏着肩继续道:“郁叔,就算你狠下心把我交给别人了,但是你想想,我不高兴,容姨也就不高兴,容姨不高兴,到头来吃苦的还不是你吗?”
郁修庭在寒澈的手里暂时接管了太荒,平常对少将军该严厉的就会极其严厉,一点余地都不讲,比对临渊军的要求还要苛责几倍不止。
但是在这件事上,寒朗吃准郁修庭会惯着自己,绕口令般地磨了好一会工夫,好说歹说,才勉勉强强让他暂时松了口。
郁修庭将那个破旧的小册子留给寒朗,让他睡前看看,明天再还回去。临走之前,变戏法般地掏出两个黄澄澄的橘子来,悄悄摸摸地递给他。
“今天喊将士来看地方准备移树的时候,向客人悄悄给你讨了两个,别告诉你容姨,吃的时候也别让她瞧见,因为我没给她拿。”
原本在悠闲地嗅着橘子皮清香味的寒朗猛地听到“移树”两个字,心头瞬间浮现出不好的预感来。他抬起头来失声讶然道:“移树?移哪棵树?”
郁修庭道:“还能是哪棵?就是原本栽在颐华池边上的那株烟云柳,要是普通的树还用得着喊人?”
寒朗:“!”
是凌惊阙——阿爹阿娘院子里的那株小柳树!
妖界贫瘠,地处蛮荒,能栽出一个长势极佳的云烟柳已然不易。而那个树意义不凡,是寒朗五岁的那一年,阿爹特意去人界求来一枝生芽垂柳而后亲手种下的。
它陪着寒朗从无知稚儿到如今的少年郎,并且为他挡去多少风霜,带来多少快乐,一同度过多少悲苦,现下突然说被移除了,说不急不难过肯定是假的。
“长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移它啊?”
狼崽瞬间就不答应了。
惊骇难当的寒朗在那一刻宁愿相信自己是听错了,依旧不死心地问道:“那、那要移到哪里去?就不能再商量商量吗?”
“说是移到一个叫清归长墟的地方……”
清归长墟?
云止羽说他的师尊与故人有约,难道那个故人居然是阿爹?!
郁修庭也不清楚其中的原委:“你父亲生前也提过,早年欠了别人一份大恩情,后来在人家的院子里折了柳树枝,承诺会将它悉心种于妖界,待到成熟后作为将来的还礼。”
他何尝不知道寒朗是真心舍不得这棵树的,但也没有其他办法。
作为寒澈唯一信任的下属,将军生前的事,郁修庭必须不遗余力地妥善处理到最好,绝对不会允许旁人留下任何话柄而毁了寒家清誉。
郁修庭只能将今天客人来时说的话复述一遍,安慰寒朗道:“昨日纪仙主来信,说当年与将军约定,云烟柳繁茂之时,便是故人再来相见之日。”
……
……
上元佳节已至,寒朗高兴不起来。
午后阳光轻洒,微风拂面,临池边上的常青嫩绿柳条儿迎风飘动,清池上的涟漪悠悠荡漾开,惊眠的鱼儿穿梭在红荷青藕之间。
伴着幽新草木香,点点金灿灿的日光落在躲在云烟柳树枝梢之间的寒朗身上。
银狼闭着眼睛,丧气地趴在树枝上边,垂落在空中的雪色毛绒长尾有气无力地一甩一甩的。晚冬初春的风微微吹动着它的毛发,一枚柳叶轻悠悠飘落在它的鼻尖,弄得它有些痒。
寒朗皱了皱鼻子,缓缓睁开深蓝色的瞳眸,低头哼哼地用爪子扒拉着柳叶,随后懒洋洋翻了个身,借着柳枝之间的缝隙看着天边白云之间的那一抹金光。
说实话,寒朗是打心里舍不得这株云烟柳。
虽然小时候嫌它光秃秃的,着实碍眼,像个病恹恹的树杈子一样煞了这颐华池的绮丽风景。
有一次趁着阿爹不在的时候,他就会不懂事地把好不容易生芽的它从土里拔出来哗呀呀地当软剑使。
当然,寒朗因此免不了要遭一顿名叫父爱的毒打。
可这株云烟柳就是这么神奇。
大概是仙门之物,即便是被寒朗三番五次这么折腾,也依旧顽强活了下来。在妖族贫瘠土壤的养育下,居然也能在以后短短几年的时光之中,蹭蹭蹭地生得如此繁茂,无声无息地为树下之人提供绿荫。
每到春夏之时,寒澈在旁边舞着长戟,而望央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绣着格桑花。等到寒朗大些,在每次闯祸被教训厉害的时候,就会趁着没人跑到云烟柳下,揪着柳叶诉说委屈。
小小男子汉再怎样倔强,嘴硬地说着身上不疼的那些话,其实也会呜呜呜地哭出鼻涕泡。
等哭得差不多了,然后擦着满袖子的泪水回家吃阿娘做的饭,临走之前还不忘仗义十足地拍着它说:“以后我们就是难兄难弟了。”
以前的寒朗总会腹诽小柳树长得难看,殊不知自己就是颐华池边上最煞风景的那一个。
寒来暑往,春去冬来,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凌惊阙最后成了回忆幼时的场所,只剩下寒朗与它相伴。
化作人身的寒朗嘴里叼着柳叶,吊儿郎当地架着腿,一手垫着脑后,一手悬空,指缝微开地看着如轻烟雾霭般垂下的碧玉绿丝绦,任由着斑驳树影点点落在他的脸上。
寒朗良久才道一句:“小柳树,你想走吗?”
枝叶沙沙在耳畔回响,云烟柳回应了,好似没回应。
寒朗叹了口气,调整姿势让自己躺得舒服些,手上把玩着垂在掌心的抽芽柳枝:“清归长墟……”
废墟吗?
谁会把自己的门派名字取个废墟的名字?
半妖化的少年郎转着清澈眼眸,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品味着这四个字,他在妖族的军中长大,鲜少修习人族的文化,所会的东西大都是靠这些年偶尔与人族接触之时得来的。
当然,大多数也登不了台面。
听郁叔说今晚清归长墟的客人还会再来九天长阙一趟。
昨晚与云止羽打交道时,发现他没有什么架子,都说徒弟像师尊,如果纪仙主真的也是个慈祥老爷爷,应该也是很好说话的……吧?
想到这里,寒朗兴奋地盘坐起身来,修长笔直的一条小腿悬在空中,银白毛茸双耳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要是能争取一把呢?
在他们来找郁叔之前,就把那位纪仙主说服了呢?
要钱?还是要狼?
呸呸呸。
寒朗就是天马行空地这么想着,下一秒就照着做了,他晃了晃脑袋,把头上的狼耳朵悉数收了回去,随后在高高的云烟柳上一跃而下,临走前好哥俩似的拍了拍虬劲有力的树干。
“你放心,我是不会让你去其他地方受苦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