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轻怒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们的身影在帝门外的传送阵中一闪而过,来到了天帝山的脚下。
李轻怒拿出一叠瞬移符,不停地催动着手中的瞬移符,一次次地出现和消失,直至厥中殿的门前。
他带她逃到了天后这里。
忆情的内心像是被巨浪淹没,痛苦和茫然交织成一团。她难过极了,身体上是,心里也是。就算是那日被白观杀死,她也未曾感受到这样彻骨的悲伤。难过到,心里的那只手终于成功地将她的身体撕开。它就要从她身体里出来。
李轻怒一路领着她冲进殿内,她却扯住他,极为无助地看着他:“李轻怒,我可能要化形了。”一些温温热热的东西在眼眶中打着转。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他温柔地看着她,柔声道:“没事的,有我在。” 说着,他一下将她抱起,步伐匆忙地走进房间,将她轻放在榻上。
紧接着,他迅速关闭房门,并用符文将其封印。
他坐在忆情对面,疾疾取出黑玉管笔,开始在她额头上点绘复杂的符咒。
外面响起喧哗声,中皇山的精兵们已经追至厥中殿外,他们声称是奉命捉拿那个闯入的钟魔。
忆情听到天后的呵斥声,她在质问那些精兵:“哪里有什么钟魔?奉命捉拿,奉的何人之命?擅闯厥中殿,尔等好大的胆子!”
精兵首领道:“我等是奉天王和龙王之命而来。”随同而来的天帝山守卫也道:“天王有令,中皇山有钟魔闯入,逃到了天帝山。似是逃入了厥中殿,天王命我等协同捉拿。请王后准我等进去。”
天后道:“放肆。我看谁敢。”
“王后恕罪,王命难违。”
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刀刃,一下下刺在忆情的心上。
最后一点的期望荡然无存。那法阵识得她的神格,阿爹分明知道是她。
李轻怒眉头紧锁,笔尖不断地游动,试图压住她的化形欲。
她只是摇头。
此刻,她脑海中充斥着的全是从前龙王的声音。
他说:“往后,你无需怕,无需顾忌,无需思前想后。”
他说:“只要你想,整个七部众界都可以被你踩在脚下。”
他笑着对夫子说:“您看,她不喜欢。”
他说:“你受委屈了。”
他说:“即使没了这道命印,日后爹爹也会保你护你。”
……
她从小流落在外,尝尽疾苦,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后来龙王将她寻回,他花了那么多心思讨好她,暖化她,取得她的信赖,成为她在这世间唯一无条件信任的人。
她冲破万难,也要回来找他。
为什么?
若这世界,连阿爹也不值得信任,还有谁是她能够信任的?
外面的精兵和守卫开始破门,李轻怒的封印挡不了他们太久。
她的心跳加速,宛如战鼓在胸中激荡,浑身火一样烫。她和李轻怒都清楚,这次,李轻怒的符文已经压制不住她的化形欲了。
李轻怒忽然扔了笔,将她抱住。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道:“别怕。也不是非完美化形不可,你已经很强大了,往后会更强大。”
她猛地推开他,从榻上一跃而起,跳到地上,将紫纱袍与帝台之棋的袍子一把扯下。她的身形在刹那间膨胀,高大的身影在室内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直至比李轻怒还要高出半截。
一股红色光芒从她的体内涌出,如同燃烧的火焰,既炽热又耀眼。她能感觉到身体的每一根纤维都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身体的重塑。
既是痛楚,也是解脱。
突然,她的胸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穿透,那只手在她的体内肆意搅动,撕扯着她。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叫喊,声音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那只手穿透她的胸膛,将它缓缓撕开,冲了出来。
然而,这一切转瞬即逝,她的身体如同被抽离了力量一般迅速缩小,从那巨大的形态缩小再缩小。而她的原形,突然变得几近透明,宛如一道幻影,轻盈地悬浮在她的头顶。
人形生出,她的原形则化为了神格。
两个神格悬浮在她头顶。一个是龙神的,一个是她现在的。她抬起一只手臂,看着只属于人的光洁皮肤与纤长五指。
从此刻起,她又做回了人。
李轻怒看她一眼,飞速移开目光。
守卫和精兵的猛烈攻势终于打破了门上的封印,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房门被冲开。
李轻怒迅速将身上的罩袍脱下,裹住她的身体。然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紧紧地将她拉进怀里,两人一同倒在榻上。他同时拉过一条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两个神格一齐回到她体内。
守卫和精兵冲入房中。
精兵首领睃巡一圈,发现房中只有两人,都在榻上。其中一人是李轻怒,另一人的头窝在李轻怒怀里,雪白的颈,乌黑的发,看得出是个女人,他们相拥而眠。
凌乱的衣物铺陈一地,看得出脱得匆忙。
并没有那四臂钟魔。
他一时怔住。不信,却又着实找不到那钟魔的痕迹。它明明入了厥中殿。
李轻怒挑起下巴,冷冷地看着他,低喝:“滚出去。”
他一凛,迅速低下头。暗道糟糕。此处竟是李轻怒的卧房,他脸若冰霜,不快至极,他们似乎扰了他的好事。他并不想得罪李轻怒,现在既然无意间得罪了,他也不想将李轻怒得罪得太狠,一挥手,将身后的人挥退,他自己也退了出去,并将门重新关上。
忆情听见那精兵首领讪讪向天后赔罪,然后天后对他们说:“我不要你们赔罪。要赔罪,叫谢青炽自己来赔。”
李轻怒松开她,飞快坐起身,下了榻。
不知为何,化了人形之后,忆情的情绪忽然平复了下来,胸中那些不如意仿佛随着那只手的冲出也一并消散。她暂时,什么都不想去想。
她坐起来,软软长长的头发铺了满背,微微甩了甩头,李轻怒的袍子滑至肩头,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肩,又将衣服拉上去。
她双手裹紧袍子,腿从被中伸出,赤脚踩到地面上,站了起来。她对自己的外貌无比好奇。
她想看看自己有多高,于是走到李轻怒面前,用手比了比,她大概到他鼻翼下方。她对自己的身高有了数,她在女子中算高的。
他的身体开始弥出天神香,由浅浅的,渐渐变为浓郁的。
忆情抬头看向李轻怒,他的脸正红的厉害。
根据她的经验,李轻怒这种表现,一般都是在他不悦、不高兴、不舒服的时候。她心中不免惴惴,担心自己是不是长得吓人。她不想长得吓人。
于是她指着自己的脸问他:“很丑吗?”
李轻怒一愣,随即摇头。
“不是,十分好看。”
他说“十分”。她乌糟糟的心情终于明朗了一些。
李轻怒的眼光很是挑剔,他的审美也一向是十分靠谱的。她四下环顾,只找到一面小小的椭圆梳妆镜。
李轻怒取出识海中的长方水镜,竖在她面前。她往镜中瞧去,看到一张梦寐以求的脸,明媚、夺目、艳光四射,只一眼便能牢牢抓住人的目光。
她在镜中冲身后的李轻怒笑笑,“你说得对。”
李轻怒便也对她笑,温温柔柔道:“我去叫她为你准备衣裳。”他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他口中的“她”指的是天后。没过多久,他便回来了,说天后已经派人去晓云闲定制了,明日一早便能送来。
忆情讶异:“晓云闲不是从不接三日以内的急单吗?”晓云闲的老板可不管你是哪个达官显贵,他们只按自己的规矩办事。
李轻怒只是笑笑不说话。
忆情在梳妆镜前坐下,将头发全部拨到一侧,拿起桌面上的梳子,才梳了几下,李轻怒走过来,伸出手,“我来,这些事,我比你会。”
确实,李稀童的头发就是他梳的,他梳的很不错。
忆情便将梳子放到他手里。他站在她身后,弯了腰,捋一绺在手中,极温柔地一下一下,从头梳到尾,比他画符时还专注。忆情注视着镜中的他,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
“李轻怒,你看到我的神格了吧?”
他答:“嗯。看到了。”
“你看到几个?”
“两个。”
她睁开眼,又看看他。他神色平静,脸上并不见惊讶。
“你从何时发现我是谁的?”
他说:“很早的时候。”
“有多早?”
“比你想象的早。”
“李轻怒。”
“嗯。”
“那日离开休与山,你让我用假面符假扮成猢狲,你说,外面不安全。那时,你便已经知道了吧?他要杀我。”所以才将她一直困在休与山。
李轻怒道:“我只是怀疑,并不确定。”
“疑点在哪里?”
“他太过宠爱你了。”
她不明白:“父母宠爱子女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不是这样的。”李轻怒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譬如稀童,我会教他谦逊、谨慎,不要狂妄自大,因为他生来体弱,不知天高地厚会让他随时丢掉性命;他想要的东西,我会教他靠自己的努力去得到,而不是教他去抢或者去给他抢;别人要取他性命,即便他有三道命印,我一道也不会许人拿走……”
他忽然住口,因为镜子中的人正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像被丢弃的幼兽。
“是我不好,我应该在休与山时便将这些告诉你。”
她茫茫然地笑:“幸好你没说,不然我那时会杀了你。”
“李轻怒,我死之后,神格去了一个结界。那时,我面前忽然出现一道命印,将我引到那结界。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命印,反正不是我的,我生来就不带命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稀里糊涂在那里重生,又稀里糊涂长大。但有一件事,却是在我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我一定要冲出结界,阿爹他还在等我,我的死一定令他痛不欲生。于是,我为了出来,拼命苦练,把从前无法想象的苦吃尽了。等我终于冲出结界,却发现……李轻怒,原来在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人在等我回来。”
李轻怒的手骤然停下,他看着她,双眼逐渐变红:“有的。有人在等你回来。有人在满世界找你。有人为你的死痛不欲生。”
她睁大眼:“是谁?”